我再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充溢着霉味的黑暗地窖中,梅迪奇想着,手上的动作不由地变得利索起来。然而这终归不是仅凭他一人就能完成的任务,即便他再努力搬运,到得夜幕降临,依然还有将近一半酒桶堆摞在栈道上。
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去废弃哨塔上偷懒——不,准确地说,他后悔被抓到。我应该学聪明点,他想,就待在某艘商船的船舱中,假装忙碌,这样鱼鳔就不会发现我了。
挑夫与水手们的身影在洒满星月之光的甲板上忙碌不休,疲惫与麻木是对他们此刻状态的最好诠释,梅迪奇也不例外,但他懂得如何偷得一点空闲让自己稍许放松。
他躲在桅杆的阴影下,倚着船舷栏杆凝望入大海的夜幕之中,又一次发散思绪遐想彼方的那片陌生土地。如果有一天,他心想,我成为一名水手,踏上了那里的土地,我会做些什么呢?寻个热闹的酒馆,找个漂亮的妓女,尽情纵欲?不,那样没有意义,他立马否定了自己愚蠢的想法。那么什么是有意义的呢?他还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他非常清楚,去往彼方的机会来之不易,他不能就这样随意挥霍。
“海洋头!”“鱼鳔”的厉声咆哮在甲板上回荡,“我怎么说的?叫你不要偷懒,你却有心情在甲板上看海?”
梅迪奇忙不迭的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硕大身影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待离他只有几步距离的时候,一股浓郁刺激的酒气扑鼻而来。“鱼鳔”喝醉酒了,他想,这不是好消息。他见识过“鱼鳔”酒后的德性,若是白天对梅迪奇扇巴掌的是温和的“鱼鳔”的话,那么酗酒之后便是完全释放天性的真正的“鱼鳔”。
不容梅迪奇分想,一只肥胖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并且将巨大的力量施加在五指之上。“不听话的狗就得拷打教训。”他将自己的脸凑近梅迪奇,混杂着各种食物的恶臭从他口中吐出,“若是这样狗还是不听话,那么就得考虑是不是该把这条狗宰了。”他的口水不停地从嘴角流下,淌在那件宽大的绿色外套上,渗开一大片水渍,“毕竟不听话的狗已经没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相反还得担心它某一天会不会来反咬一口。”
“不……”梅迪奇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一丝声音,“住手,伊达尼亚……求求……你。”他抬起手想要去掰开对方的手指,但想到这个举动可能反会惹得对方愈发生气,于是就又放了下来,“求求你,我,我会,乖乖搬货物的。”
然而“鱼鳔”根本没有听到梅迪奇的求饶,又或许是听到了但也根本不在意,他反而将身一倾,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了梅迪奇的身上。
来人,快帮帮我,他想对甲板上的人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模糊的视线中他只看到几张为月光映得惨白的麻木脸庞。他们不会帮我的,梅迪奇绝望地想,他们害怕“鱼鳔”,害怕下一个受害的会是自己。
他已然喘不过气来,他的喉咙,他的胸口都被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敢作出任何反抗的举动,他希冀着“鱼鳔”只是想给自己一点教训,而不是真的想要他死。可是,可是……他渐渐地感到四肢的乏力,感到意识的模糊。
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他猛然意识到,不是来自群星,也并非神之眼,而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目光。在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伸出手向着“鱼鳔”肥圆柔软的肚子摸去,随后触碰到了一个坚硬之物——匕首。
梅迪奇一直都知道“鱼鳔”有这样一柄匕首,一柄镶着绿色玛瑙的短匕,经常在水手面前炫耀。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去夺取它,更没有想过用它去刺杀“鱼鳔”,而当他反应过来以后,热滚滚的鲜血已经顺着匕首溢流到了他的手上。
喉间的力量顿时卸去,胸前的重压一点一点远离。梅迪奇从未见过“鱼鳔”脸上出现过如此惊恐与彷徨的表情,肥胖的监工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短匕插在自己的腰间,两只手不知所措悬在半空。忽然,他又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怒视梅迪奇,然后皱起鼻子,紧咬牙齿,张开十指猛扑而来。
梅迪奇一个矮身,随后闪躲,灵巧地避开“鱼鳔”的猛扑,而后者因为愤怒用尽全力却扑了个空,狠狠地撞在了船舷上,最后竟然因失去平衡翻过栏杆坠落了海中。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大的“噗通”声响,所有人都看到了梅迪奇对“鱼鳔”刺出了那一匕首,然而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将真相——梅迪奇是为了不被杀死而作出的反抗——告知总督大人,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他会因为杀害监工而被绞死。
弦月隐入流云,影子于大地之上起舞。这是条梅迪奇走过无数次的道路,然而如今却格外陌生,那一个个身影像是木偶人般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一盏盏灯暗淡得几乎要熄灭,那一条条错综复杂的街巷变得蜿蜒曲折。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挤过那些茫然的挑夫与水手,也记不起他们当时是用什么眼神看自己,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是如何狂奔着回到栈道上,也记不起自己跑向了何处。
恐惧在他心中如浪涛般翻滚,但这让他拼了命奔逃的恐惧并非来自死亡,而是那双在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睥睨万物的眼睛。最终他躲入了黑暗之中,因为相比于前者,黑暗与静谧也不再那么可怖。
他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蒙之际,他感觉自己好像在水上沉浮,但这却意外地让他安心。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醒来后,周围依旧一片漆黑,除了仍然如同在水中沉浮外,他还感觉到胸口的窒闷。我现在在哪?他混乱地想,我快要死了吗?但这样也好,至少比被绞死来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