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末的整座赤洲,算是终于又迎来了短暂的太平。
早些时节,大霁和大齐的那场大战,虽说一开始,人们就都看明白了,大齐没了那位举世无双的藩王高瓘之后,就注定是要一败涂地的,但相对于知晓大齐王朝结局的诸多周遭小国,其实更担心的是大霁这战事一开,是不是会连着就杀心一起,按不下去,连带着就要打一场一统赤洲的大仗。
为此诸多小国,尤其是和大齐和大霁相邻的那些,这些日子都是提心吊胆,他们不是担忧该怎么御敌于国门外,而是想着等着开城纳降的时候,能不能护住祖宗宗庙。
大霁本就是庞然大物,之前赤洲太平,是因为有大齐能够抗衡,双方势均力敌,就反而会维持均势,如今是大霁一家独大,结局如何,可想而知。
但好在入冬以后,大霁就收了兵锋,开始转而经营大齐,只是这座皇帝陛下不是死于敌手,而是死于自家将军的王朝,虽说已经成了笑话,但不少地方,还是有不少大齐百姓依旧组织着一些人数不多的义军,在和大霁交战。
这些个所谓义军,在大霁军队面前,其实都是不堪一击,但那些个大齐百姓,始终认为自己是齐人,而并不愿意转而去做那所谓的霁人。
哪怕大霁其实对大齐百姓,已经极好,将其视作大霁的一份子,和大霁百姓并无两样。
但实际上大霁朝中的有识之士都清楚,大霁估计在十年以内,是没法子再开战端了。
因为大齐太大,想要同化这帮大齐百姓,需要太长的时间。
灭国之战,其实最艰难之处,从来不是在战场上双方士卒攻伐,今日我夺你一城,明日你收复一城,而是在大战结束之后,对于敌国百姓的安抚,若是这一点没做好,那么再开战端,一座王朝但凡有什么虚弱之处,这些平日里不显的隐患,就会齐齐爆发出来,然后对王朝造成极大的伤害。
而如何应对,其实也简单。
无非是日复一日的谨慎对待,一日又一日的安抚,直到时间逐渐抚平他们的仇恨,直到这一代人渐渐的死去。
就像是种麦子,新的麦子长出来之后,就会是崭新的明天。
对此,那位大霁皇帝很清楚,所以才会果断下令收兵,其实对此也是给大霁的诸多士卒松一松心中的那根弦。
要知道,连年大战,对于本国的士卒来说,也是一场极大的消耗。
大霁的大部分士卒开始返回故乡,只留了一些重要隘口依旧驻守,而大霁那边,在经历了一番商议之后,并未如何改变大齐原本疆土州郡,大霁皇帝只是派遣了自己最疼爱的那个儿子,阳王刘符,坐镇原本的大齐京师。
今日的风雪中,在原本大齐京师外的一座名为三江郡的郡城里,郡守府外,有一队精锐士卒,闯入其中,然后在风雪里,拖出了那位才上任不久的郡守。
那郡守年过五旬,此刻不过一身单衣,被拖出来丢入长街积雪里的时候,看着铁甲森森的一众士卒,裤裆早就黄了一片。
他又不是傻子,如何认不出眼前这群士卒,乃是阳王刘符的亲卫。
倒栽在积雪里,郡守颤抖开口,“本官是吏部指派,是陛下钦封的三江郡守,就算是阳王殿下,也不能私杀本官!”
他的声音在风雪里传出,但谁都能听得出来他的畏惧之意。
领头的偏将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郡守,“旧齐地一切军政要务,阳王殿下都可决断,何谓私杀?至于杀了你,自然要上报京师,放心,这件事遮掩不住,也不会遮掩。”
郡守听着这话,脸色无比难看,但还是嘶吼道:“这件事怎么都要先上报吏部,要陛下亲裁!”
偏将对此只是冷冷一笑,“陛下许你三江郡守,是让你好好治理此地,你倒是好,才上任多久,就这么鱼肉百姓,现在还想要见陛下?想太多了。”
说着话,他已经抽出了自己的佩刀,放在了这个郡守的脖子上,没有再多废话,直接一刀,便砍下了这郡守的脑袋。
之后这位偏将提着这颗血淋淋的脑袋,在风雪里朗声道:“大齐已灭,齐人便是我大霁百姓,若遭遇不公,自可报官,阳王坐镇,对旧齐地百姓和大霁百姓一视同仁,绝无偏帮!”
风雪里并无百姓围观,但实际上在长街两边的那些宅子里,透过门缝,窗户缝隙看着这边的百姓,不再少数。
“传令下去,原三江郡守萧业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已被阳王殿下就地正法,头颅悬挂菜市口十日,以儆效尤!”
偏将的声音在风雪里飘荡着,无比寒冷。
不远处的一座茶楼里,阳王刘符跟自己那位贴身护卫宁原坐在楼上,看着远处这一幕,刘符喝着茶水,倒是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宁原看着自己这位主子,也是默不作声。
“宁叔叔肯定在想,吏部怎么会派这么个混账来这边为官?”
刘符微微开口,放下了茶杯。
大霁打下大齐之后,旧齐地这边,其实有不少官员留任,虽说已经变了天,但很多事情不可一蹴而就,一些个大齐官员留任,是必然之举,这是为了安抚大齐这边的士族,至于一些重要的官位,自然而然是要换人的。
就像是这处三江郡,当初攻打大齐京师的时候,这里就是一处军镇重地,耗费了些气力,如今换了个皇帝,自然也要跟着换个郡守才是。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过谁都没想到的是,换个郡守,却换来了这种人。
宁原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按理来说,如今这么紧要的关口,肯定是要换一个稳妥的人,即便不是什么能臣,也不能让这样的人来为官才对。”
“这个道理,父皇肯定知道,本王也知道,但咱们大霁可也不是铁板一块,本王的哥哥们,看着本王坐镇此地,哪能让本王坐得那么舒坦?动用些手段,自然而然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旧齐地一乱,本王这没能做好该做的,父皇那边一失望,那说不准就让本王返回京师了,换个人来,那就是他们想看到的。”
刘符顿了顿,“我朝未来十年不开战事,那么此地就是我朝如今的重中之重,父皇将本王放在这里,是考验,当然了,本王做得好,能得到什么,显而易见,所以本王要做好,就不容易,说来说去,本王都是不该做好的。”
宁原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一层,但他却不能说,只能让刘符自己说出来,他才好搭话。
“可这明明是国之大事,那两位殿下这么行事,对我朝来说,有害无利!”
刘符点点头,微笑道:“此事无法阻止,三江郡守绝不会是个例,他们要扰乱民心,其心可诛,但这么个事情,做出来之后,本王倒是看到了两点好处。”
宁原一怔,“好处?”
“其一,两位兄长这么做,绝对藏不住,父皇迟早会看到,看到之后,对这样不顾大局的举动,自然会失望,一旦失望,对本王自然有利。”
“其二,旧齐地的百姓,不见得会因为国亡之后,就死心塌地做我大霁子民,有不少富贵人家,这些日子携家带口,早已经悄悄离开了旧齐地,要去别的小国栖身了。这边的官员,要是人人都是好官,能安抚人心,要有一半好一半坏,而那半坏的若是都能被我们找出来,然后像是这个萧业一样,被咱们一刀砍了,更能彰显我朝的态度,一视同仁,并非说说而已。百姓不傻,自然会想在大霁做人好,还是去别处更好。”
宁原点点头,若有所思,“殿下所说,自然有道理,不过如此行事,却如同走独木桥,凶险无比啊。”
刘符点点头,“若是本王说了算,那肯定求稳,但本王如今在此地,很多事情也不是本王能说了算的,本王也只能是见招拆招,没法子。”
“况且,父皇难道当真不知道吗?若是知道,仍旧放任,父皇想要看到什么呢?”
听到这里的时候,宁原很容易就想到了一个可能,或许这就是皇帝陛下的最后一个考验,这个考验通过之后,自家殿下,实打实的就要成为大霁的太子殿下了。
如今的太子殿下四个字,可比当初的太子殿下四个字,要有分量的多了。
而且按着大霁这个趋势,十年后,一统赤洲,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宁原想到这里,再看了一眼刘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刘符似乎知道宁原心里在想什么,也只是端起茶杯,摇头苦笑道:“宁叔叔,要是之前,那把龙椅,本王还真想坐一坐,但现在,也想,可没有那么想。”
宁原有些疑惑地看着刘符。
“那夜那位年轻剑修在救下武平王的时候,说过什么,宁叔叔不知道吧?”
刘符忽然开口,说起那桩旧事。
宁原说道:“事后知道了些东西,知道那位武平王能安然无恙地活着离开京师,是因为那个年轻剑修相救,别的就不知道了。”
刘符点点头,也不拖泥带水,而是直白道:“那一夜,他可是说的,要是敢杀高瓘,那么他就打碎咱们的那座京师。”
说起这话的时候,刘符的眼里没有什么屈辱悲愤,而是双眼放光,甚至好像有些……向往。
“这……”
宁原轻声道:“那会儿他才什么境界啊?”
刘符笑道:“境界按下不说,这份潇洒自在气度,这份底气,多让人觉得了不起啊,即便是做了一洲皇帝,能有吗?”
即便大霁王朝最后能够一统赤洲,可在赤洲,说话最管用的,依旧是不是什么大霁皇帝。
是那位青天。
那位青天不说话,也有一众云雾说话管用。
别的不说,天火山的阮真人开口,谁不给一些薄面?
“那一夜之后,本王其实就想明白了,那位武平王虽然战败险些身死,要亡国。但他应该是开心的,因为他挣脱了大齐,挣脱了山下的束缚,成了真正的山上人,得了大自在。”
“换句话说,若是武平王某一日后悔,想要再建大齐,到时候他境界只要足够高,那么一座大霁不管如何繁盛,只要父皇不能和他匹敌,那么都没有意义。”
刘符感慨道:“忙忙碌碌一辈子,好像攒了许多家底,搞得自己家财万贯,但没有能力守住,到头来,还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山下人,再厉害,始终是在山下啊。”
宁原沉默片刻,然后才轻声道:“怪不得最后殿下还要不计前嫌跟那位年轻剑修做一笔生意。”
刘符摇摇头,“宁叔叔,你这就错了,不是我们不计前嫌,而是他不计前嫌。”
宁原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人,本王虽然现在还没能怎么听到他的名声,但我觉得,以后他注定会是和那柳仙洲一样的人物,登高望远,飘飘似仙,而咱们啊,仰起头,再努力,也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刘符揉了揉脑袋,看了一眼眼前的茶杯,“这样的人,哪怕不出于任何计较,本王都是愿意和他做朋友的,因为注定是在漫长一生中,都会值得拿出来谈起的美事啊。”
宁原没急着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刘符,他总觉得,自己眼前的殿下,这几年,已经成熟了不少,更有……帝王气象了。
“其实殿下你也用不着这么想,殿下也足够年轻,未来如何,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刘符对此只是摇头微笑道:“相差太大,就不安慰自己了,人啊,要有远大志向,但也要有自知之明,既然做不成周迟那样的剑仙,也做不了武平王那样的人,那老老实实地做个不错的皇帝,大概也是不错的事情。”
宁原对此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刘符有些感慨,“不过说了这么多,期待的还是有朝一日还能再见他,跟他能不卑不亢地喝一顿酒啊。”
但说完这话,刘符就自顾自摇了摇头,“难。”
……
……
一队商旅从旧齐地的京师出发,装有大批货物要贩卖到赤洲东边的风花国中。
这一趟远行,其间要穿过好几个小国,路途不近。
所以商队老板花重金请了城中的清风镖局保驾护航,但实际上这一路上也不算是太凶险,毕竟他们是从旧齐地的京师出发,如今更算是大霁的百姓,在路过那些小国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人会想着为难。
大霁和大齐的商旅早些时候就是赤洲最有底气的存在,因为身后有这么一座庞然大物在,其余人想要打主意,就要掂量掂量。
尤其是大齐,早些年武平王还在的时候,曾有过为一支商旅讨公道,便派遣了一支千人骑军深入一座小国都城的壮举。
当时为难了大齐商旅的小国吓的当即国君亲自出迎,清算了不少官员。
而当时,武平王并没有现身,只有他的高字大旗在。
也就是因为那么一遭,其实让大齐的商旅都对那位武平王颇有好感。
如今大齐亡国,那位皇帝陛下最后的所作所为让大齐百姓寒心,也就更让那些个商旅想念死于大霁京师的武平王了。
如今一路上,谈及那位武平王,商旅们都很是遗憾,当时若是武平王真能杀了那位大霁皇帝,如今只怕是就是大霁百姓开始怀念了。
时也命也。
商队很快来到旧齐地边境,隘口那边,驻守的大霁边军在一位校尉的带领下,开始查验货物。
只是商旅们,这会儿都有些心虚。
那位校尉只是看着那些货物,其实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其中的古玩字画,这些日子,不知道有多少旧齐地的富贵人家,假借着商旅的名头,将自己的家产带着离开旧齐地,要去别的小国定居。
要不是上头早有命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只怕被拦下的人,不在少数。
这会儿那位校尉面无表情,商旅领头的中年男人悄悄走到那位校尉身边,递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校尉也不客气,收过来掂量掂量,然后打开袋子,果不其然,里面可不是什么银钱,而是一袋子的金元宝。
这份礼,可抵得上他这一辈子的俸禄了。
只是看了一眼之后,校尉将钱袋子直接就丢回给那个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笑道:“不愿意做大霁百姓,不见得在别处日子就过得比大霁好。”
说完这话之后,他也懒得多说,只是挥挥手,示意手下人将这群人放过去。
身后的士卒拉开拒马,一言不发。
“对了,要是在外面受了欺负,还是可以来告状,这种事,我们还是管。”
校尉看着那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自顾自地朝着远处走去。
商队战战兢兢地走出这处关隘,但心中依旧提心吊胆,害怕的是在关隘没事,但却会死于关隘之外。
但等到踏入邻国境内数十里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虽说他们都听说了不少消息,但听说归听说,自己经历还是头一次,所谓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是这个道理。
之后商旅一路还算是顺风顺水,借道一事,出具了大霁的官碟,没有人阻拦。
开玩笑,现在这个局面,只怕真是没有任何人愿意给大霁一个起兵的理由,大霁的虎狼之师,更没有人想要面对。
等到商队终于踏足风花国境内之后,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在一座郡城里,终于正正经经的吃了一餐饭。
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吃完那餐饭后,商队里有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悄然离开了商队。
那个中年男人离开商队之后,没有立即独自前往风花国京师,而是好像是一个闲来无事到处溜达的文人墨客,开始在那些个景色不错之处停留。
只是寒冬腊月,行人其实不多。
偶有遇到行人,讨论的都还是大齐和大霁的那场国战。
说起那场战事,自然而然就逃不过武平王三个字。
只是那些个百姓问起这个中年男人看法的时候,他总是笑而不语,一言不发。
他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就像是个局外人,不掺和任何的事情。
临近风花国京师,中年男人碰到了一伙人起争执。
一边是一家人,背着行囊要赶往风花国京师定居,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大齐百姓,另外一边,就是风花国本地百姓了。
两边起争执的由头其实也不大,不过一时上头,双方就谁也不让着谁了,之后吵着吵着,风花国百姓那边说了一句,你们不过是丧家之犬,来我们这边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怎么,还当自己是大齐百姓呢?大齐呢,早他娘的没了!
这话一说出来,大齐百姓那边的一个妇人眼睛就红了,另外一个年轻女子更是很快就泪流满面。
男人也是唉声叹气,没了争吵的心思,想要安慰自家夫人,但怎么都张不开口。
大齐百姓,以前的骄傲,现在全都没有了,跟人吵架,也总会有一个软肋。
丧家之犬四个字,永远成了他们的命门。
看着这一幕的中年男人默不作声,这位始终都没有搭腔的局外人只是在一边的酒肆要了一壶酒。
一边走,一边喝酒。
那几年,自己只想着从那个地方挣脱出来,觉得自己是被一个高字困住了。
等到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却又常常忧虑。
明明现在的自己,就是想要做的自己,可为什么又会这样呢?
到了现在,他大概真的明白了,自己想要挣脱出来的不是那个高字,只是那个处境,在那个处境之外,他其实可以姓高。
可以一直都是大齐的那位武平王。
对不起他的,只是另外那几个姓高的。
不是一座大齐的百姓。
这个道理,他想明白了。
但似乎已经晚了。
国已不国。
“高瓘啊高瓘,你这个人啊,首鼠两端,寻常人而已。”
中年男人喝了口酒,喃喃自语,“到底是做不成那样的无事神仙人。”
只是只怕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身上的气息,其实比起来很久之前的自己,又要更纯粹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