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家仞佬这个昔日只是穷的宁静小村,自膏药旗插上的那一刻起,便坠入了无间地狱。恐惧像浓稠的墨汁,渗透进每一寸土地,每一口呼吸。
第一夜,便是血与泪的序章。
村西头老张家那扇新漆的木门,是在深夜被两只穿着军靴的脚粗暴踹开的。巨响划破死寂,随之而来的是两个日本兵醉醺醺的、野兽般的狂笑,以及张家新媳妇桂花撕心裂肺的尖叫。
“太君!不行啊!求求你们!”老张头佝偻的身影扑上去,想用干瘦的身躯护住儿媳,话音未落,一记沉重的枪托便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们的胸口。
“噗”“一声闷响,老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枯木瘫倒在地,口中喷出的热血在冰冷的土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桂花的哭喊声,时高时低,夹杂着绝望的挣扎和衣物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折磨着每一个蜷缩在家中、瑟瑟发抖的村民的神经。那哭声持续了半夜,像一把钝刀子在所有人心头反复切割。后来,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桂花的男人在冀南给人扛活,自打鬼子占了冀南,生死不明!
——第二天清晨,有人在村口那口深井旁发现了桂花一只遗落的绣花鞋。井水幽深,泛着冰冷的寒光。几个胆大的村民将她打捞上来时,那个过门时还满脸羞涩红晕的新媳妇,早已浑身湿透,双目圆睁,眼神空洞,仿佛在控诉这世间最极致的丑恶。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水草般纠缠着苍白的脸,任人如何呼唤,也再无反应。最终,她在婆婆几乎哭瞎了眼的悲号中,被一张破草席卷着,草草埋在了后山。
村里的生灵,同样未能逃脱这场浩劫。
日军的刺刀成了衡量一切生命价值的标尺。他们想吃肉了,便三五成群,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像狩猎一样在村里游荡。看见谁家院里有扑腾的鸡鸭,直接翻过矮墙,狞笑着追逐扑抓。王老五家那条养了两年、通人性的大黄狗,忠心护主,对着闯入的日军狂吠,却被一个日本兵轻蔑地瞥了一眼,随即一刺刀精准地挑穿了喉咙。哀鸣声戛然而止,那日本兵像挑起一件战利品,将还在抽搐的黄狗扛在肩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拖回驻地,剥皮烤食,空气中弥漫的肉香,让幸存的村民们感到阵阵作呕。
水井,也遭到了玷污。
村子中央那口清澈、甘甜的水井,被日军蛮横地霸占,插上了木牌,禁止村民靠近。他们不仅在此取水饮用,更将其当成了澡堂和马厩。白天,能看到日本兵光着身子在井边冲洗,浑浊的肥皂水倒流回井中;夜里,他们的战马也被牵到井边饮水、刷洗。原本清澈见底的井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漂浮着杂物,散发着一股怪味。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去几里外当初江河他们打下的深水井挑水。
要么就近到一处陈年旧塘担水,那水泛着黄绿色,味道苦涩。没过多久,村子里便有人开始闹起了痢疾。先是孩子,然后是老人、壮年,上吐下泻,一个个被折磨得脱了形。没有药,只能硬扛,村东头的李寡妇和她的小儿子,就这么活活拉肚子拉死了,尸体停在家里两天,才被邻居们发现。
“搜查抵抗分子”,成了这些东洋鬼子和汉奸掠夺的完美借口。
日军三天两头就会闯入民宅,皮鞋狠狠踹开本就单薄的门板。他们翻箱倒柜,刺刀肆意捅穿粮囤、划破被褥。女人藏在炕席下陪嫁的银簪子、老人省吃俭用攒下的几块压箱底的铜钱、甚至仅仅是半袋子救命的口粮……任何稍微值钱或能入口的东西,都被他们理所当然地“顺手牵羊”。稍有迟疑或流露出不满,迎来的便是劈头盖脸的耳光、沉重的枪托,或者直接被扣上“通匪”的帽子抓去修炮楼、挖工事。那工事就是鬼门关,被抓去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恐怖,彻底笼罩了皮家仡佬。
村子里的年轻姑娘和媳妇们,白天根本不敢出门,脸上涂着锅底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到天黑,家家户户早早便用粗木棍死死顶住门闩,全家老小挤在土炕上,在黑暗中睁着惊恐的双眼,听着外面日本兵巡逻的皮靴声、狼狗凶恶的吠叫声,以及不知从哪家隐约传来的、被压抑着的哭泣声,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眠。曾经充满生机的村庄,如今鸡鸣狗吠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侵略者的喧哗和暴行在肆意张扬。
而更令人心寒的是,本应守望相助的乡里,却出了胡铁锤和苟菊花这样的败类。
这个时候,人们才想起当初江河、二愣、大夯他们几个在大年三十硬是击退了几十名兵痞!假如现在还有江河,这些鬼子准成不能这么得意!
可是,当初周家这个干儿子劝大家跟着走的时候,他们都摇头不同意。现在后悔又怪谁呢?
伪保长胡铁锤非但不以为耻,反而觉得自己的权势因日军的到来而更加稳固,整日挺着肚子,在村里作威作福。他的老婆苟菊花,更是天天往日军驻地跑,篮子里装着搜刮来的鸡蛋、蔬菜,脸上堆着谄媚到令人作呕的笑容,一口一个“太君”叫着,那姿态,让躲在门缝后偷看的村民恨不得冲出去撕烂她的嘴。
然而,他们,以及那些沉浸在暴行中的日本兵,都未曾察觉。
在村子外围的山坡后,在枯枝掩映的树林间,总有几双冰冷的、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如同最耐心的猎人,默默地注视着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从胡老栓被鞭笞的惨状,到桂花受辱投井的悲剧,再到日军抢掠杀戮、污染水源的每一桩罪行……都被清晰地、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心中的记账簿上。
他们在等。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一个能将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彻底引入死亡陷阱,让皮家仡佬、让所有被践踏的灵魂,都能狠狠吐出胸中这口恶气的时机!
山腹深处,那座神秘的宝藏仓库里,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冰冷杀器,早已擦拭得锃亮,饥渴难耐,低吟着复仇的序曲。
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而且,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皮家仡佬的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但这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往往也最是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