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虽说因为黛玉的缘故,心里已经与贾琏起了芥蒂,于是他并不想跟贾琏说这些心里话。
可是这会子整个贾府上下都是欢喜腾腾着。因为大姐姐元春在他父亲贾政生辰之日传出封妃喜信儿,紧接着又说要省亲,如今全家各处都热热闹闹预备省亲别墅的事儿呢。
压根儿就没人留意,他自己一个人,心怀哀伤。
也是,外人必定不能体会他的心境。毕竟现在家里的这些大喜事,全都跟他切实相关:大姐姐是他的亲姐姐啊,是打小儿陪他教他长大的。大姐姐封妃,最高兴的人合该是他啊!
可是他们却都不明白,他心里现在存着的不是为大姐姐的欢喜,而只是忧虑秦钟的病。
可是他这些话自然无处说去。
他跟谁说,都会被卷回来。都得说他不知好歹,不分亲疏远近。
可难得琏二哥不但没叱责他,反而还跟他细细问起秦钟是何时病的。看样子琏二哥也是十分关心秦钟的?
想想也是,毕竟秦钟还在贾府族学上过那几天学,好歹也算跟琏二哥有些旧日情谊。
尽管那情谊算不得什么交情,秦钟一向将琏二哥当凶神恶煞来着,但是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琏二哥说不定心下也会因为秦钟的病而对秦钟生起些怜惜不是?
宝玉这样一想,心下便也生起热念来:如今秦钟的情形,正是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可是宝玉他自己做不到啊,但是琏二哥却有这个本事,他想或许琏二哥可以帮帮秦钟,也说不定呢!
宝玉想到此处,便也顾不上再跟贾琏为了黛玉而闹脾气,反而伸手去热切地扯住了贾琏的袍袖,“琏二哥,你帮帮鲸卿吧!”
「鲸卿」二字,贾琏虽不甚熟悉,不过好歹看过原书,也知道这是秦钟的表字。
不是特地去记,只是因为里头带个“鲸”字还蛮特别,于是就这么记下来了。
可是此时重又听见,倒叫他心底微微一动:巧了,秦可卿名字里有个「卿」字,秦钟的表字里同样有个「卿」字。
这秦业是得有多喜欢这个「卿」字,才会在一双儿女的名字里都使上了?
贾琏想到这儿眯了眯眼:“想让我帮人,好歹先给个诚心,将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才是。”
贾琏这话故意说得模棱两可的,叫宝玉听着似乎有可乘之机,于是宝玉哪里还敢隐瞒,赶忙将秦钟之病前后脉络都与贾琏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这秦钟竟然是在秦可卿出殡之时,在馒头庵又与小尼姑智能儿遇上了,两人趁机偷情,并且定下了来日在外相见的约会。
秦钟身子弱,在郊外受了风寒,又兼之与那智能儿偷情损伤了身子,于是回到家就病倒了。
这智能儿也是痴情,竟然当真私逃进城,去了秦家去看望秦钟。不曾想却被秦业发现,秦业将那智能儿赶了出去,秦业自己气得老病发作,不过三五日的光景,秦业就一命呜呼了。
秦钟知道是自己气死了老父,于是病情又越发加重……
贾琏听得心下一震,伸手截住宝玉:“你说秦业已经死了?而且气病了三五日就死了,竟是个急症?”
他原本还想骂秦钟果然不是个东西,竟然在秦可卿送殡之时与小尼姑偷情。纵然他与秦可卿不是亲姐弟,但是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没有血脉相连,也好歹有些姐弟情分吧!
可是这件事随即被秦业暴毙得疑云遮盖住了!
宝玉红着眼圈儿,吸着鼻子,懵懵懂懂点头,“正是。也就只三五日的光景而已。”
贾琏一拳砸在墙上。
秦可卿刚死,秦业就这么快死了,紧接着秦钟也没几日的光景了……若说这是一家人同命,可在他看来,尤其是秦业和秦钟两父子的死法儿,却更像是忙三火四的捂嘴!
这事儿邪,怕是有鬼!
宝玉见贾琏举拳砸墙,惊得呆住,“琏二哥,你这是……?”
贾琏收回拳头,收敛起神色,只平静问:“你方才说,希望我帮他?”
宝玉使力点头,“正是!”
“如今因忙碌为大姐姐省亲之事,老爷时常在家。这便随时都可能考校我的功课,倒叫我一时半刻都不敢随便离家。”
“况且我年纪小,在外头又没多少经历见识,就算想帮他,却也不知道该从何帮起……”
宝玉说着又上前扯住贾琏的袍袖,扭股糖似的摇着,“琏二哥,好二哥,你就帮兄弟这一次,救救鲸卿吧!我心里必定记琏二哥这个情,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来报的!”
贾琏眯眼看着宝玉,“作数?”
宝玉抬手向天,赌咒发誓,“我若不报还琏二哥今日这个情,我必定遭天雷劈的!”
贾琏捋捋袖口,“那你倒想让我帮他到何样地步?他既病着,这寿数又有定,他若就这么死了,你回头还不得赖我?”
宝玉此时就听不得秦钟死活这样的话,红着眼圈儿苦求,“他的病情我也知道,我定不会赖着琏二哥的!我只是悬心他此时孤身一人在家凄苦,怕是连碗药都喝不上……我只求琏二哥帮我看顾他,叫他能衣食无忧,药散有着,别让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就好。”
贾琏略作沉吟,旋即点头,“行!今儿哥哥就给你这个面子,圆了你这个心愿!”
贾琏心急火燎,转身就出门。
他也生怕再晚到一步,连秦钟都死透了,那秦可卿的生死,倒就此成了悬案!
他只带了蔡昭一个,骑上「葱花儿」,快马如风奔到秦家。
下马进门,贾琏便也是愣住。
他知道秦业只是个五品的官儿,家里的宅子自然跟贾府这样的敕造国公府邸没法儿比,但是当真走入秦家,秦家的情形还是叫贾琏吓了一跳。
不是因为秦家的小门小户。
秦家虽说跟贾府比,的确是小门小户,但是因为秦业自己是营缮郎,做的就是工部修建工程的活儿,手底下都是能工巧匠,于是他这宅子羞得极为巧夺天工,雅致精巧。
但,此时竟凋敝败落,隐隐然笼罩一团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