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都头吴中与那位“忠心耿耿”的陈都尉一同退出书房,房间再次陷入死寂。
钱谦益缓缓走回太师椅,颓然坐下。他脸上因“暴怒”而产生的表情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了一笔大生意后,心满意足的疲惫。
他端起侍女新换上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与刚才痛心疾首的模样截然不同。
李默静静立于一旁,看着岳父如同川剧变脸般的表情,精明的眸子里闪过深深的无奈。
“岳父大人,”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张康固然死有余辜。但此刻明州生死未知,南贼随时可能兵临城下,我等在这个关头将城中为数不多的精锐尽数派出……怕是有所不妥吧?”
钱谦益闻言,放下茶杯,抬起昏聩的眼睛看着这个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较真”的女婿,笑了。
“不妥?”他缓缓摇头,脸上露出“过来人”般高深莫测的笑容,“默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站起身,走到李默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教导般的语气缓缓说道:“这张康虽然是个胆大包天的恶贼,却也不算没有丝毫作用。”
他指着舆图上的王川镇:“那王川镇出了名的富庶,镇上那几个员外地主一个个富得流油,平日里却跟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本官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他的脸上露出只有在谈论金钱时才会有的贪婪笑容。
“我到底是这太州的父母官,有些事能搜刮却不能做得太过,总得顾及一下吃相。”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可现在不一样了。张康这个蠢货,替我们把最难也最脏的活都给干了。我们现在只需打着‘剿灭溃兵,为民除害’的旗号前去‘收复’王川镇,届时……”
他看着李默瞬间错愕的脸,笑容愈发得意:“那镇上被张康‘抢走’的,还剩下的,甚至根本就没被抢走的钱财,最后会落入谁的口袋里?你说,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
李默呆呆听着,一股寒气从心底缓缓升起。他终于明白,岳父从始至终关心的都不是张康,也不是王川镇,而是那笔带血的横财。
“可……可是……”李-默的嘴唇有些干涩,“城防……”
“城防?”钱谦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重新走回太师椅安逸地靠了下去,“左右不过八百人,能影响什么大局?再说了,天塌下来,不是还有魏都督的水师替我们顶着吗?”
“我们反正已经跟魏朗谈好了,一旦局势不对,就坐船离开,找个替罪羊,把太州失陷的过失推到他身上,到时候回了玄京,找我那恩师运作一番,照旧能做官。”
当军情司的陈都尉从灯火通明的刺史府中走出,他脸上“义愤填膺”的表情在接触到门外冷风的瞬间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的思索。
他没有立刻返回府邸,而是独自缓步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辛帅的计策固然高明,借张康这颗“弃子”,引钱谦益这条“贪狼”出洞。
可他千算万算,怕是也没算到钱谦益这条狼竟会如此谨慎。
他皱起了眉头。区区八百人,就算全折在了王川镇,于拥有两万州军和数万水师的太州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如此一来,辛帅那“趁其城内空虚,一举拿下”的计策岂非就要落空了?
不行,绝不能让帅令在我这里出现纰漏!
陈都尉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高耸的城墙在月光下泛着森然冷光,一个更阴狠的念头如闪电般划破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若是……辛帅能派一支精锐,于半路截杀吴中和他那八百亲兵,然后换上他们的衣服,拿着腰牌,带着从王川镇“缴获”回来的金银……趁着夜黑风高,前来叫开城门呢?
届时,守城士兵看到是自己人“得胜归来”,又岂会有半分怀疑?只要能赚开城门,放入我南境大军……这太州城岂非唾手可得?!
想到这里,陈都尉不再犹豫,立刻加快脚步,如鬼魅般消失在长街尽头。
……
一炷香之后,“百宝斋”后院的一间暗室之内。
陈都尉,或者说锦衣卫太州据点总旗周通,亲自研墨,在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帛上笔走龙蛇。
辛帅亲启:钱谦益已入瓮中,然其性多疑,只派兵八百,主力未损,恐难成内乱之势。属下斗胆献计,可于‘落马坡’设伏,尽歼吴中所部,再遣我军精锐换其衣甲,携其首级与‘赃物’,伪装成‘平叛’得胜之师,于深夜……诈开城门!此计若成,太州可一战而定!
写罢,他将丝帛仔细卷好塞入信鸽腿上的细小竹管,随即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只早已等候在外的黑色信鸽悄无声息地飞入他手中。
与此同时,太州城西门在深夜中缓缓打开一道仅容数骑并出的缝隙。
都头吴中一身戎装,腰悬长刀,在那早已等候多时的钱谦益和李默的注视下,对着二人重重一抱拳。
“大人!主簿大人!请放心!”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铿锵有力,“属下定将那反贼张康的首级,为您带回来!”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猛地一磕马腹,带着身后八百名同样杀气腾腾的刺史府精锐,如一道黑色闪电冲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钱谦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肥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