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后,明州城下,神威军帅帐。
当辛弃疾看完太州总旗周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他那张儒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
“好!好一个‘诈开城门’!”他将薄薄的丝帛重重拍在桌案上,对偏将赵毅抚掌大笑,“我只想着如何将太州的兵力引出消耗,却未曾想过竟还能有如此一锤定音的妙计!”
他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眼神越来越亮:“我南境锦衣卫果然都是心思机敏、懂得随机应变的国之利器!这周通,当记首功!”
赵毅看着一向稳重的军师如此欣赏,心中也是暗自佩服。能让辛弃疾如此失态,可见此计之妙。
与此同时,距离王川镇百里外的深山之中,一座清净的庄园已血流成河。
十几名负责跟踪张康的锦衣卫斥候如鬼魅般潜伏在庄园外的密林里,冷冷注视着园内的人间炼狱。
半个时辰前,他们亲眼目睹张康带着二百心腹,以“借宿”为名骗开庄园大门,然后便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庄园的主人,一个告老还乡的致仕官员,连同家中数十口家眷仆役尽数被斩杀。
如今,张康和他那群杀红了眼的溃兵正在庄园内大肆搜刮财物,享受美酒,玩弄女人。猖狂的笑声与女人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让林中几名年轻斥候气得双目赤红,几次险些按捺不住要冲出去将那群畜生碎尸万段。
“都给老子冷静点!”为首的老斥候低声呵斥,将他们死死按在原地,“忘了上面的命令吗?!”
明州城内,临时帅府。
辛弃疾立刻命人将神武军副将折继业请了过来。折继业在神武军中极为特殊,他不像杨再兴那般勇冠三军,也不像其余将士那般只知冲锋。
他心思细腻,善于观察,是神武军这柄战锤上负责精准定位的眼睛,与杨再兴的“勇”正好形成最完美的互补。
“折将军,”辛弃疾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锐利的年轻将领,开门见山,“我这里有一桩差事要交给你。”
他将周通的计策和自己的补充计划和盘托出。
“……此事关乎我军能否兵不血刃地拿下太州,至关重要。光靠锦衣卫那十几个人,怕是吃不下吴中那八百精锐。所以,”辛弃疾看着折继业,儒雅的眸子里透出冰冷的杀机,“我需要你带一支精锐,去‘落马坡’,替我解决掉这个麻烦。”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动静要小,人要一个不留。衣服、盔甲、腰牌……都要完好无损。”
折继业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辛弃疾重重一抱拳,声音沉稳:“军师放心。保证误不了您‘入城’的时辰。”
当夜,折继业亲率八百神武军精锐,一人双马,悄无声息地自明州西门而出,如一道黑色闪电直奔张康所在的血腥庄园而去。
吴中和他麾下八百刺史府精锐,如黑夜中的猎犬,正循着一道看不见的踪迹在崎岖的山路之上疯狂追赶。
他们之所以能如此精准地锁定张康的逃窜方向,是因为太州城内那位“忠心耿耿”的陈都尉,早已为他们铺好了一条通往地狱的捷径。
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一只信鸽从飞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吴中肩头。
信鸽腿上的竹管里没有废话,只有一张画着清晰箭头和距离数字的小布条。
那箭头最终指向的,正是那座被鲜血浸透的山间庄园。
吴中对此没有丝毫怀疑,只当是军情司遍布太州的“暗线”正在发挥作用。
他甚至因为这“精准”的情报而感到兴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神兵天降,将睡梦中的反贼张康一举拿下的辉煌景象。
与此同时,血色笼罩的山间庄园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与外面的冰冷死寂截然不同,这里早已成了一片酒肉与淫欲的狂欢海洋。
庄园大堂内篝火正旺,十几名从王川镇抢来的歌姬瑟瑟发抖地弹奏着靡靡之音。
张康和他二百名心腹赤裸上身,围坐篝火旁,大口撕咬着烤得滋滋冒油的肥羊,大碗痛饮着地窖里的陈年佳酿,脸上满是贪婪与放纵。
“姐夫!来!我敬你一杯!”张康的小舅子早已喝得满脸通红,怀里抱着一个还在不断挣扎的年轻丫鬟,将满满一碗酒举到张康面前,“若不是姐夫您英明神武,当机立断!咱们兄弟此刻怕是早就成了明州城下的炮灰了!哪能有今天这般快活?!”
“就是!”另一名亲兵头目一脚踩在桌案上,唾沫横飞,“他娘的!给那些官老爷当狗当了一辈子!还不如自己出来当狼,快活一天!”
“哈哈哈哈!”张康放声大笑,一把推开怀中早已吓得没了魂的庄园女眷,抓起酒碗与众人重重一碰!
“喝!”
他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随即把纯银酒碗狠狠摔在地上!
“弟兄们!”他的声音在喧嚣的大堂内格外洪亮,“都给老子放开了吃!放开了喝!放开了……玩!”
他指着周围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眼神疯狂:“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偏僻得很!就算是钱谦益那个老匹夫派人来追,没有十天半个月也别想找到咱们!等风头过去了,咱们再带着这些钱远走高-飞!到时候天高海阔,谁还认识咱们是谁?!”
“大哥说的是!”
“喝!”
“不醉不归!”
整个大堂彻底陷入末日般的狂欢。
他们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即将开启快活似神仙的人生。
谁也不知道,就在这座庄园之外漆黑如鬼魅的山林之中,两支同样沉默、同样致命的“猎犬”,早已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他们的合围。
夜,愈发深了。
山间的雾气如冰冷的潮水,从谷底缓缓升腾,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
都头吴中和他麾下八百刺史府精锐早已舍弃战马,正徒步在一条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崎岖山道上艰难行进。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锋利的碎石,身旁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树叶与潮湿泥土混合的腥气,引来无数嗡嗡作响的蚊虫。
“头儿……还要走多久啊?”一名年轻亲兵一脚踩空险些滑下山坡,他手忙脚乱地抓住一根藤蔓才稳住身形,声音早已带上了哭腔,“他娘的!这鬼地方连个鸟都拉不下屎来!那张康是属耗子的吗?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就是!”另一名士兵也抱怨起来,他一边费力拨开挡路的藤蔓,一边骂骂咧咧,“咱们可是骑兵!刺史府的精锐!现在倒好,连马都骑不了,跟一群山里的猴子一样在这里钻来钻去!真他娘的憋屈!”
吴中没有说话。他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与雾气,抬头看向前方在浓雾中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的黑色山峦。
根据陈都尉的情报,张康那伙人就藏在那座山的山坳里,一座庄园内。
那庄园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通路可以进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若是强攻,别说他这八百人,怕是再来八千人也未必能轻松拿下。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吴中听着身后越来越不堪的抱怨声,猛地回头,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眸子里满是烦躁与煞气,“怎么?这才走了几步路,就都成娘们儿了?!”
他指着前方那片黑色的山峦厉声喝道:“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再往前走二里地就是那座庄子了!陈都尉早已安排好内线在庄子附近接应我们,到时候里应外合,那张康便是插翅也难飞!”
他看着被镇住的手下,声音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冰冷:“都别抱怨了。等拿下了张康,缴获了那些金银,大人重重有赏,你们今日吃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是!”
众人闻言,虽然心中依旧叫苦,但脸上都重新燃起了一丝贪婪,不敢再多言。
吴中看着他们,心中冷哼一声,刚准备下令继续前进。
可就在此时,他锐利的眸子猛地向左侧那片漆黑的密林深处望了过去。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