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怎么还不起?你今天不上班么?”母亲的敲门声向来只是一个示意,只要管殷不应,当妈的会立刻推开门。
“调休。”
“哦。”管母点了点头,半个身子退出门去。
眼见着管殷蒙头又要睡下,管母实在看不过去,又把门推开,整个人又把身子欠了进来:“你吃不吃饭?就算是调休,时候也不早了,总该起床了。”
“哦……好。”
难得休息两天,管殷实在是不想早起,翻了个身想要再多和床依恋一会……
“不对,刚才我还在……”
彻底清醒过来的管殷睁开眼,看见熟悉的房梁——回到家终究只是一个梦。
原本以为穿越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梦,后来以为和程衡的相遇是南柯一梦,直到现在,回到自己真正熟悉的地方反而成了梦。
管殷庆幸自己看过的那些小说里,每一个主角的穿越都是在原世界没有了牵挂,又或者是遗憾之下能够换来重来一次的交易。
对教育的意义充斥了更多的期待,也见到了戏台子上故事的意义,管殷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站在三尺讲台上,面对着自己的学生,实践自己对一切的看法。
坐起身来,看到还摆在眼前的信,管殷再一次确认了寄信的人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程衡——程衡的经历让管殷真正的感受到了自己遇到过的每一位老师对自己的影响。
好的、坏的、毕生受用的……又或者只是简简单单的解决了眼前的烦恼。教书育人,课本上的内容重要哦,可育人更是重中之重。
没等到管殷再继续思考人生,又是一封信送到了私塾。
“不想要我去京城么?”管殷知道信那边人的担忧,甚至知道程见微的担忧一点错也没有。
自己肯定是斗不过张殊文的。且不说张殊文那一封封信,就连自己都快信他对凌霄的真情,就说后者的身份,自己无非是以卵击石。
管殷不是头脑一热就做决定的性格。什么“为了这个那个,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在管殷这里简直是愚蠢至极。
意气用事对于年轻人来讲再帅气不过,但最后无非是“亲者痛,仇者快”,如果管殷真的冲到了京城,都对不起记在脑海里的这几千年的历史……
“你怎么来了?”
程见微早就递了帖子给张殊文的管家,说明了自己今晨要来,可后者见到程见微的时候,依旧是摆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用锄头一点点的刨着地。
“想来同你聊聊。”程见微并没有对张殊文的行为表达出半点不满,反而静静的站在旁边,时不时从一旁的木桶里面舀出来一瓢水,递给张殊文,“毕竟我也没见过有人死在我面前。”
“嗯……”
“别哭了,再哭张兄就用不上我这一瓢水了。”
张殊文的眼泪来的快,去的却慢。
这一哭手里面的动作也就跟着停了下来,那株并不适合在京城生长,却不知被它的主人从何处专门移栽来的凌霄花藤,终究还是靠着程见微那一瓢水才勉强撑了下去。
“如今凌霄走了,张兄的婚姻也不用受制于当年的恩情,张兄……”
张殊文唤来下人,给程见微沏茶,一盏今年的新茶,一盏故乡的茶,散着兰香绽放在这间算不上大的屋子里:“我对夫人的爱无关什么恩情与否。”
“这院子原本是要给凌霄安排她父母的,谁想到最后竟然……”张殊文三言两语便把话题重新带回自己的情绪里。
“是啊。”程见微接过张殊文递给自己的茶。
茶香很好,程见微褪去了原本的愁绪,转而变成了一抹画上眼眉的笑意:“不过也好,京城这些勾心斗角,她怕是要被这些人闹得郁郁寡欢。”
张殊文抬起眼瞥向程见微,见后者同样看了过来,收回目光叹道:“程贤弟当真是会劝慰人的。”
杯中茶尽,程见微朝着前者摇了摇头。
“张兄,日子总还是要向前看的,你这般消沉下去……对不起你恩师,也对不起你自己。”
茶壶浇起一道银线,稳稳落在杯中。屋内只有张殊文和程见微二人,不消人伺候,张殊文将茶充酒,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
忽然一只手挡住了张殊文的动作,张殊文顺着手臂的方向一直向上看,看到了程见微的脸。
一双通红的眼就这么盯着程见微,目光带着别样的情绪。
“茶凉了,去叫人换些刚烧开都水来罢。”程见微知道张殊文想到了谁,却依旧把关心的话说出了口。
“你……”
站起身来,程见微提起已经放凉都水壶,放到一旁的炭火上,静静的听着木炭燃烧产生的细微“噼啪”声。
火苗偶尔猛地腾起,把程见微的面庞照的更明亮了些许。
“你刚刚那句话,很像是凌霄会说出来的。”短暂的恍惚过后,张殊文亲手把水壶提回了桌案上,“就像是那株凌霄花也很像她一样。”
“风,雨,晴,雪,好像都奈何不了她。”
“斯人已去,张兄还是要向前走。”程见微已经把茶续好,给自己和张殊文全都倒了一杯,朝着后者摇了摇头,“斯人已逝,但活着的人还要向前看。”
张殊文接过茶,也不管寒热,一口吞了下去,直到把茶杯放回桌面上,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尖都被烫红,程见微也没拦住那杯烫茶入口——张殊文却好像全然不觉似的。
“离家久了,这茶还是她给我寄来的。”
像是在解释一个常喝茶的人为何会一时不察,把尚且烫口的水囫囵吞了下去,张殊文从一旁拿来了茶罐,轻轻敲了敲。
“她真的不在了么?”
“她?”
“凌霄,我妻。”
“张兄莫不是看到什么了?”程见微警惕的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藏匿的人影……又或者,是只有张殊文一个人才能看见的鬼影。
“张兄,愚弟托大,自以为若是尊夫人尚在,也不愿张兄这般消沉。”
“你何时变得这般善解人意了?”张殊文说话时并未抬头,左手里把玩着茶杯,右手去蘸干了杯口溢出来的茶汤。
“凌霄走了,见过了生死,便也看见了张兄这人鬼情未了的深情。”
“你说,她真的不在了么?”
第二次了,程见微怀疑对方已经知道了什么——张殊文能中状元,能用这一步险棋,拿凌霄作为靶子,敢下死手,就一定留了后路给自己。
“凌霄是个很好的姑娘,无论是一面之交,又或者是见过几面的朋友,无不会沾染上些许她的模样。”
“和那凌霄花一样。”
“我到情愿她还在。”张殊文的目光从程见微身上收回来,继续落在眼前不远都桌面上。
“张兄在,凌霄姑娘便是在的。”
张殊文不明白程见微的话,放下手里的杯子,又将注意力移向一旁的窗子上,仿佛想要透过窗户,看见窗外那一支刚才种上的凌霄花藤:“我在,她便在?”
“可我们相识也不算久。”
“相识不如相知。”程见微对着又要倒茶的张殊文罢了罢手,“若是各个都论相识的长短,那这灵魂相契的朋友也是比不得父母了解儿女……你道这话在每个人身上都能应验么?”
“我二人也算相知么?”
“同乡同科,怎么不算相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日来,张殊文难得笑的如此爽朗。
“今晚程贤弟便同我一起大醉一场。”
“愚弟不善饮酒,不过……为了贤兄,这一遭便是酩酊大醉,但愿能共解烦愁。”
觥筹交错,哭笑相连。连三月,秋风把京城吹落,张殊文这才稍稍从凌霄的死里走出来些许,肯时不时回到城里去看看恩师。
更多的时候就在京郊,醉醉醒醒,醒来时浇浇那株凌霄花藤。酒醉时,便干脆远离了朝堂——听说张殊文在京的恩师进了一遭大狱,再出来的时候,皇帝赏了不少金银当做补偿。
“张兄不去看看恩师么?”
“恩师如今势头比以往更盛,我此时去探望,倒显得是阿谀奉承。”
“也是……”
“程贤弟今日不留么?”
“不了,近来有人言辞之间冒犯今上,各部都忙得不可开交。”
“夫人这一去,我倒像是半个废人了!”
“张兄总会走出来的。”当然张殊文会走出来的。
程见微迎着风,哪怕裹紧了衣衫,却还觉得风灌满了,又顺着皮肤往骨血里钻——张殊文可算是把凌霄之“死”利用的深的不能再深。
一句贼寇定了案,张殊文手底下的人把周围山上的流民贼匪抓了个遍,躺在小院里得了赏赐。
正好也避开了朝堂上的两党之争。
如此算算,凌霄当真算得上是这张殊文的福星。只是坊间巷口传来传去,却只有张殊文得了个“痴情”的名声,引来不少说书人的杜撰……
“这东一笔、西一笔,就能毁了一个人,彰了一个人,也难怪鲁迅先生又那句‘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时至今日,教书虽然容易温饱,可这殷云山人写出来的故事,似乎才更比白纸黑字更能写出一笔“清白”——管殷看着眼前的一群学生,心下泛起几分苦涩。
凌霄应当是没死的,可去了哪里?自己又该为她做什么?自打上一封信传来,程见微便再没有只言片语,管殷盼了又盼,只有程家父母偶尔都书信,才让管殷觉得自己在此间不算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先生?”
先生正检查自己的课业,看见上面半干的一瓣凌霄花瓣,便没来由的愣了神。
“嗯……”管殷的注意力重新放到学生的课业上,淡淡颔首,“不错,不过下次莫要在外面写了,天转寒了。”
“是……”秋末冬初,凌霄花已然凋零,不再是盛开的季节,这学生是拿以往的课业在糊弄。
所幸今天的先生好像并没有发现。
“凌霄花此时还开么?”
“还……还开!我家墙头有一株,爬的好高好高!”
“哦,十月也还开着。”
凌霄花往往盛开到阳历的十月,也就是阴历九月的秋末,如今入了冬……这干了若干日都凌霄花,分明是以旧充新。
“先生,这是我之前写的。”
“去重写一份。”管殷决定进京一趟。
程见微提供的消息已经太旧了,这几个月管殷也没有收到任何凌霄传来的消息……管殷自问没有能力多管闲事。
可程衡是在进京路上变回了程见微,而凌霄又是原身管彤彤的至交好友,于情于理,这个京城,管殷得走上一遭!
准备好银钱,安排好学生,管殷毫不犹豫的奔京城而去。
京城路遥,这一路上的消耗不少,到了京城,就不得不歇下脚,再去打探张殊文的所在。
“且说那新科状元不敢效梁祝化蝶,却也是整日里以泪洗面,这泪落在土里,谁知道竟然长出来这么一支只有南方才能生长出来的枇杷树!”
“据说那教坊姑娘的花名就叫做枇杷!”
茶馆里的故事娓娓道来,管殷用身上不多的余钱买了杯茶。
“不知道诸位是否听说过一段故事……”
想从这样的故事里找到张殊文如今的住处,肯定是不可能的,可管殷手中的银子却已经不够打点。
在京城里教书?管殷是不敢想的。
那就只能重新用起原身“殷云山人”的名号,把张殊文主动吸引过来——管殷相信即便是自己做不出多大的成就,程见微有心此事,就一定会推波助澜。
果不其然,一个半月之后,“殷云山人”写的剧在戏台子上火了起来,一封来自京郊的请帖,也送到了管殷眼前。
“鄙人在京城无亲无故,不知贵府何故邀鄙人前去?”管殷并未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还搭在眼前的墨迹上。
“我家夫人有位故交,凑巧与山人同名。”
“原来如此。”
在门外等着的人本以为管殷应了这一句就会走出来,却不想后者半晌才又有了动静:“倒也有缘。”
“你听说过一个故事么?”管殷的声音,依旧是从屏风后传来的。
“山人请说。”既是来请,递请帖的人恭恭敬敬的等着管殷发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凑巧前些日子在茶楼听见有人说了这故事,倒也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