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车队如受伤的巨蟒,在通往薛郡的驰道上疾行。
青铜车辙碾过新铺的黄土,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帝国心脏不安的搏动。
自博浪沙那惊魂一击后,嬴政再未踏出他那辆特制的銮驾。
厚重的玄色帷幔将车厢遮得密不透风,唯有狂风偶尔撕开一角时,才能窥见里面那双深潭般阴沉锐利的眼睛。
十日大索,天下为之屏息,无数与六国旧贵族有牵连的人被罗织入罪,血染刑场,可那个策划了博浪沙一击的幕后主使,却如同鬼魅,人间蒸发。
萧烬羽的处境变得愈发微妙。
个人力场发生器损毁后,他失去了最强大的护身符,但博浪沙救驾时展现的“定住时空”的神迹,却让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形象愈发高深莫测,也愈发令人忌惮。
嬴政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几乎每日召见,询问的已不仅是丹药养生,更开始隐晦地探求起“昆仑仙境”的奥秘,那目光中燃烧的,是近乎疯狂的渴望。
这日午后,銮驾内熏香缭绕,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压抑。
“国师,”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叩击着紫檀木案,“你说昆仑仙境,凡人亦可登临,需何等机缘?”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紧紧锁住萧烬羽。
萧烬羽垂眸,心思电转。他知道,最关键的鱼儿,已经将饵料深深吞下。
“陛下,”他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韵律,与车厢内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登临仙境,首重仙缘,次重仙基。仙缘者,天命所归,陛下横扫六合,一统宇内,便是无上仙缘。仙基者,肉身鼎炉,需以灵丹妙药洗筋伐髓,脱去凡胎,方能承受穿越虚空、抵达仙境之重压。”
嬴政眼中骤然迸发出骇人的光芒,显然被“穿越虚空”“抵达仙境”这样的字眼深深攫住。
“所需丹药,国师尽管开列,举国之力,倾天下之宝,朕亦为你取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臣,定当竭尽驽钝。”萧烬羽躬身,姿态恭谨完美,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他清楚,这看似慷慨无比的背后,是更加坚不可摧的囚笼。嬴政绝不会允许一个能“穿越虚空”的“真仙”,脱离他掌控分毫。
回到被郎官严密“保护”起来的营帐时,天色已近黄昏。
尚未踏入帐门,萧烬羽敏锐的听觉便捕捉到里面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争执,声音被压得极低,却更显激烈。
“……阿姊还要阻我到几时?我才是这身体名正言顺的主人!伺候仙师,亲近仙师,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你日日占据主导,莫非是想独占仙师恩宠?”
芸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委屈不甘,更有一丝属于旧贵族娇女的执拗。
“芸娘!此刻绝非任性之时!烬羽与陛下议事,劳心费神,归来需静思休憩。你昨日奉茶,手抖如筛糠,若非我及时接管,茶盏倾覆,惊扰仙师尚是小事,若被外人窥见这身体异状,你我可还有命在?”
沈书瑶的声音冷静,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她始终在维系着危险的平衡,不愿在这关键时刻内部失和。
“我…我那是…那是见到仙师风采,心中悸动难抑!你分明就是嫉妒!仙师那般人物,如同天上皓月,身边多几位红颜知己伺候有何不可?偏你善妒,在他面前装得贤良大度,背后却来欺压我这原主!”
芸娘越说越觉自己是那受尽委屈的正主,更认定了是沈书瑶在中间作梗,阻断她的机缘。
萧烬羽掀帘而入,帐内针锋相对的气氛戛然而止。
只见“沈书瑶”僵立在案几旁,捧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节节发白。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右眼眼神清冷锐利,左眼却盈满了愤懑哀怨——仿佛有两股意识正在这具皮囊下角力,争夺着每一寸肌肉的控制权。
看到萧烬羽,沈书瑶立刻强压下芸娘的躁动,稳住心神,将茶盏放下,躬身行礼:“仙师。”动作流畅,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萧烬羽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双微红的眼眶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属于芸娘的怨怼嘴角,心中已然明了。
他并未立刻点破,只淡淡道:“陛下已允诺,倾尽府库,供应我等所需。九转还魂丹的炼制,需即刻准备下一步。”
“是。”沈书瑶垂首应下,趁机完全压制住芸娘的意识,走到一旁,开始熟练地分拣那些看似药材,实则为微型设备或基础化学物质的瓶罐。
芸娘在意识海中虽暂时沉寂,但那不甘的怨怼仍如暗火般灼烧着共享的神经。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郎官清晰的通报声:“廷尉李斯大人到访!”
萧烬羽与沈书瑶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底升起的警惕。
李斯,此人心思如蛛网,缜密难测,深得始皇信重,执掌帝国律法与文书机要,此刻亲自来访,绝非寻常礼节性拜会。
李斯步入帐内,依旧是一副儒雅从容的名士风范,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先是郑重拱手,赞其救驾之功,随后话锋如同绵里藏针,悄然转向。
“国师仙法通玄,鬼神莫测,实乃陛下洪福,帝国之幸。然,博浪沙逆贼尚未授首,陛下安危系于国师一身,斯忝为廷尉,负责巡游一应律法文书、人员勘合,不得不万分谨慎,力求万全。”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帐内每一处陈设,尤其是在那些摆放着奇异“药材”和“法器”(微型设备)的地方略作停留,眼神探究,“不知国师炼制仙丹,所需之物,品类、产地、用量,可有特殊禁忌?或需精通方技之人从旁协助?陛下有旨,一应需求,皆可满足,唯望国师能心无旁骛,早成仙丹,以安圣心。”
萧烬羽心如明镜,李斯这是在精确衡量他的价值与风险,评估他对皇帝的“不可或缺”程度,同时也在试探他的底线与独立性。
他淡然一笑,手中拂尘如流云般轻摆:“李廷尉恪尽职守,贫道感佩。然炼丹之道,贵乎纯一,外物杂扰,人心纷纭,反损药性,有干天和。陛下的安危,系于仙丹;仙丹的成败,系于心境。此中轻重,廷尉大人自能明辨。陛下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宵小之辈,不过蚍蜉撼树,焉能伤及分毫?贫道所需,不过清净二字,以及…陛下信重不疑之心。”
他直接将“信重不疑”抬了出来,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堵住了李斯后续可能提出的任何塞人进来或详细核查的要求。
李斯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深深看了萧烬羽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超然的外表,直抵内心。
片刻,他展颜一笑,如同春风化冰:“国师所言,字字珠玑,是斯多虑了,望国师海涵。”
他不再纠缠于此,转而谈起巡游途中见闻,言语间不乏对六国旧地暗流涌动、贵族遗老心怀叵测的隐忧,似是在提醒,又似在无声地警告——帝国的敌人无处不在,无人可完全置身事外。
送走李斯,帐内的空气并未因他的离去而变得轻松,反而更添几分沉重。
“他在丈量我们的价值,也在评估风险。”沈书瑶在意识海中说道,语气冷静如冰,“博浪沙的刺杀,像一根刺,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李斯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我们这种来历不明、能力莫测的‘仙师’。”
萧烬羽走到帐帘旁,侧耳倾听着外面甲胄摩擦与规律巡逻的脚步声,低声道:“他信不信,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嬴政必须信。只要我们还能持续拿出他渴望而无法从别处获得的东西,只要他对‘昆仑仙境’的渴望超越了他的猜忌之心,我们就是安全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至少,在到达那个他失去耐心,或者我们认为可以脱身的临界点之前,是安全的。”
帐内沉默片刻,沈书瑶分析“药材”分子结构时,因连日劳神意识稍懈——意识海中的纷争骤然爆发,芸娘猛地抢夺了身体主导权!
她端起旁边早已冰凉的茶水,快步走到闭目养神的萧烬羽面前,双颊因激动和紧张泛起红晕。
“仙师…请用茶。”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贵族淑女最柔媚的仪态,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娇怯,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盼与爱慕,仰望着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庞。
萧烬羽缓缓睁开眼,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眼前的女子拥有沈书瑶清丽的容颜,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却是芸娘独有的、混合着天真与骄纵的炽热情感,以及一丝属于旧贵族阶层的、自以为是的身份认同。
他没有去接那盏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看进这具皮囊深处,看进那挣扎的灵魂。
就在这短暂凝视间,尖锐的痛惜与自责骤然刺穿萧烬羽的冷静心防——他清晰触到意识海深处,那个他誓死守护的灵魂,正压着无声的悲与累。
刹那间,他幡然醒悟。自己所谓的“温和”与“等待”,非但没能为书瑶营造安宁,反而纵容了芸娘的意识,让她在自己最爱的人身上受尽无妄委屈。这一切混乱的根源,正是他的迟疑。
他要给她的是新生与快乐,而非在这异世躯壳中永无宁日!
汹涌的爱意与愧疚在胸中奔涌,最终淬炼成钢铁般的决断。
他再不能因半分“温和”让书瑶多受一毫苦楚,宁可负尽天下,也绝不负她。
这混乱,必须由他亲手、彻底地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