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生死境的入口像张开的兽口,奚无咎坠落时,怀中的本命玉牌正发出濒死的灼热。
这是乌竹眠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此刻正在他心口处烫出发烫。
坠落仿佛没有尽头。
无数亡魂的尖啸在耳畔炸开,粘稠的阴气顺着七窍灌入体内。
奚无咎在剧痛中想起师姐教他的清心诀,但舌尖刚碰到咒文就尝到铁锈味。
幽冥界禁止任何阳间术法。
“砰!”
奚无咎砸在了某种柔软而潮湿的东西上,他睁开眼,似乎陷入了某种幻觉。
身下是绵延无际的暗红色肉毯,表面布满跳动的血管,远处矗立着十八根柱子,每根柱子上都缠绕着活蛇般的锁链。
“活人?”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奚无咎抬头,对上了一张浮在空中的巨脸。那张脸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面拼接而成,左眼是燃烧的幽绿鬼火。
“我来找魂。”他撑起身体,袖中滑出半截断簪,簪头的梅花瓣突然亮起微光,指向肉毯深处。
巨脸发出刮锅底般的笑声:“幽冥界只有两种客人,死人,和即将死的人。”
肉毯突然剧烈抽搐,无数血管破土而出,像毒蛇般缠住奚无咎的四肢,他试图召剑,却发现青荇山的功法在这里完全失灵。
一根尤其粗壮的血管猛地刺入他右肩,贪婪地吮吸着鲜血。
“有意思。”巨脸的语调变了:“年轻人,你心里装着比仇恨更烈的毒啊。”
血管突然全部撤走。
奚无咎踉跄着站稳,发现肉毯尽头出现条由白骨铺就的小路,断簪的光芒更盛了,几乎要灼穿他的掌心。
奚无咎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
“坚持住啊,小师弟。”幻觉里的乌竹眠蹲在血池边,面带微笑地仰头看他:“不是说好要带我回青荇山看梅花的吗?”
奚无咎想笑,但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当然记得那个荒唐的约定,去年梅雨季,师姐练剑时随口说想看北疆的千年梅树,当时他正给她系被风吹散的发带,手指不小心碰到她后颈的皮肤。
“……师姐。”碎裂的声带艰难却执拗地挤出两个字,血沫顺着下巴滴落。
后方高台上的黑影露出来,像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判官,手里捧着一本不断渗出鲜血的竹简。
“青荇山奚无咎,阳寿未尽而强闯幽冥。”判官的声音像钝刀刮骨:“按律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但你心口这道执念……”判官俯身,面具几乎贴到他鼻尖:“连忘川水都洗不脱。”
剧痛中奚无咎突然想起入门第三年的事。
那天乌竹眠除妖归来,雪白道袍被血染红大半,他疯了一样翻遍药阁找金疮药,却听见她在院里轻笑:“都是妖血。”
当时夕阳正好照在她扬起的嘴角,像给冰雕镀了层暖色。
“……我要她的魂。”奚无咎咬碎两颗臼齿。
判官大笑起来:“神魂俱灭者,连幽冥都不收!”
竹简突然展开,显现出乌竹眠死亡的画面:“但如果你愿意成为‘容器’的话……”
锁链应声断裂,奚无咎坠入血池的瞬间,看见千万只鬼手向他抓来。
痛苦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师姐……师姐……”奚无咎把自己蜷缩成团,断簪刺入掌心的疼痛是唯一的锚点。
恍惚间他回到青荇山的晨练场。
乌竹眠正在演示“雪落无痕”的第七变,剑尖挑起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四突然有只鬼手从背后穿透她胸膛,鲜血溅在奚无咎脸上,温热得像那年她耳垂的温度。
“啊——!!!”
奚无咎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已经不成人形,左臂只剩森森白骨,但胸口那团执念燃烧得比幽冥火更烈。
鬼怪们突然惊恐后退,因为它们发现这个活人正在反向吞噬怨气。
“不够。”奚无咎抓住最近的厉鬼,生生扯下它的头颅,鬼气涌入体内的感觉像吞下冰锥,但他饥渴地撕咬着,仿佛这是世上最后的甘露。
判官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承受万鬼噬心而不疯者,当为鬼王。”
整个幽冥界开始震颤。
血池沸腾,十八根柱子相继崩塌,奚无咎感到某种古老的力量在血管里苏醒,那些刻在骨头上的咒文突然活了过来,顺着经脉游走全身。
当最后一道符文爬上眼球时,他看见了,无数条因果线在虚空中交织,其中一道黯淡的红线延伸向了西灵州。
“找到你了。”新生鬼王捏碎手中厉鬼,舔了舔指尖的黑血。
奚无咎离开的百年,四境十六州再无他的踪迹。
有人说见过他在极北冰原独战万千邪灵,有人说他闯过十八层冥府找阎王讨魂。
然而最终,他却是死在了幽冥生死境的最深处,再归来时,黑衣如旧,只是腕间多了道暗金锁锁链。
奚无咎看着乌竹眠,暗金瞳孔微颤,锁链“哗啦”作响,最终只是将所有情绪压在眼底,低低唤了一声:“……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