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烧看着陈平安,简单打量后开口道:“陈平安,想要在武武夫,由七破八,这真是让老头子我有了几分为难。”
“毕竟在这一亩三分地,我们何曾出现过如此人物?”
陈平安听到宋雨烧这么说,停下动作挺直身子,笑着回道。
“虽然这里很少有这么高的境界,但我相信前辈的阅历里,总会有一些不一样的见解,若是可以,不妨和我说说。”
宋雨烧听到这话哈哈一笑,随即开口道:“如果是我说错了呢?”
陈平安摊摊手:“说错了也无所谓,我还不一定听呢。”
宋雨烧摇头:“哎,年轻人啊,就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毛病,不听劝,固执得很,那脾气就像一块臭石头。”
陈平安也点头承认:“我认定一件事情,确实不太会改。”
宋雨烧闻言,眼神凝了凝:“若是你认定的事情本身就是错的,而且还是件大事呢?”
陈平安直接回道:“如果是错的,那自然要改。”
“我这人也不是十分固执,至于大事,得看分多大的事。”
“有的时候大事做错了,不一定是坏事,有的时候大事做对了,反而可能变成坏事。”
“总之,视情况而定。”
宋雨烧听到这话,错愕了一番,随即点头:“你倒是洒脱。”
陈平安道:“也算是吧,但该固执的时候也会固执。”
宋雨烧在这时突然间神色一凛:“就说这瀑布,你现在打拳,心里想的是什么?打算怎么做?”
陈平安直接回道:“尝试突破第八境。”
宋雨烧再次厉声道:“你尝试突破第八境,是抱着必须突破的执着念头,还是顺其自然、率性而为的突破?到底是有明确目的,还是没什么想法?”
陈平安听到这话,沉默片刻:“是顺其自然。”
宋雨烧继续开口,悠悠道:“其实这两种突破方式都能成,但关键要看哪种更符合你心中的道。”
“现在我能感觉到,你差的那一脚,或许是因为心急了,你说是顺其自然,但是心中却想要突破,所以不知不觉间,偏离了道。”
宋雨烧说完,看着陈平安陷入沉思的样子,又露出了笑容。
他一个闪身来到陈平安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得靠你自己。”
“我这老人家修为不行,但走了这么多年江湖路,懂的经验多少还是有一些的。”
宋雨烧说完,见陈平安的气息出现了一些变化,便悄悄放轻了呼吸,没有打扰,转身来到凉亭之内。
他在等陈平安感悟、突破。
也就在这时,涂山苏苏看着宋雨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开口道:“老爷爷,多谢你帮到公子了!”
宋雨烧看着突然搭话的涂山苏苏,轻哼一声:“你倒不怕?前段时间我还想把你弄死呢。”
涂山苏苏听到这话,缩了缩脖子,接着又嘻嘻一笑:“可现在不是还没弄死嘛!”
涂山苏苏说到这里,直接从腰间的方寸物里取出一个酒壶和一个酒杯,递到宋雨烧面前。
宋雨烧看着涂山苏苏腰间的方寸物,忍不住感慨:“一般人可没有这东西,哎,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涂山苏苏假装没听懂,眨了眨眼睛。
宋雨烧咽下一口酒,看着涂山苏苏的模样,笑道:“我看你啊,不叫小狐仙好。”
涂山苏苏问道:“老爷爷,那我叫什么好呀?”
宋雨烧道:“我看你像一只小憨猪,脸皮厚得很。”
涂山苏苏闻言,瞬间脸红,吐了吐小舌头。
不过她很快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还是要多谢老爷爷帮助公子,老爷爷想得真透彻。”
听到“透彻”二字,宋雨烧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忧伤。
透彻吗?不透彻啊!若是真透彻,当初也能护住自己的儿子、女儿,他们也不会死。
他心里这个疙瘩,自始至终都没解开。
宋雨烧想到这里,没来由地陷入了一番痛苦回忆……
此时的宋雨烧,有个儿子名叫宋高风,也是剑水山庄的第二任庄主。
然而,宋高风却为情所困,最终走入歧途,这般结局可谓天妒英才,最后悲伤致死。
而这一切,都与宋雨烧有着莫大的关联,也成了他心中难解的心结。
宋雨烧的儿子,喜欢的女子出身山泽精怪,是不为世人所容的禁忌存在。
而这女子的由来,同样与宋雨烧有关。
那时的宋雨烧,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怎会在意世俗眼光?他仅凭一身本领,便能傲视梳水国朝野,自认为是江湖无敌手。
也正因如此,他常登山访险,直到一次在山中救下了一位受伤的姑娘。
这姑娘正是那山中精怪。
宋雨烧非但没有在意她的出身,反而将她带回剑水山庄。往后日子里,这姑娘与少年宋高风渐渐两情相悦。
宋雨烧对此不做任何异议,全然不顾世俗偏见,最终坦然坐在高堂之上,接过这对恩爱男女敬上的孝敬之酒。
若事情就此打住,也算是一桩江湖美谈,可世事难料。
那女子性子温婉,喜欢在山庄后园精心打理花圃与甜甘果,园中的红花草四时皆如春日般繁盛,成了剑水山庄一处别样美景。
不知是谁先传出消息,武林中人以讹传讹,说这后山花圃里的果子是江湖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只要吃下一颗,便能增长数十年功力,可事实并非如此。
从那时起,便时不时有人来偷摘果子。
心善的女子发现后,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贼人取走,尽显与世无争的洒脱。
与此同时,剑水山庄也对外明言,花圃里种的所有花草果树,并无增长功力的神效,不过是略有延年益寿的作用。
随着时间推移,江湖上那些觊觎花圃的高人宗师,也渐渐收了龌龊心思。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天,花圃被人偷采了大半,那窃贼仍不满足,竟将剩余的花草尽数踩踏,弄得面目全非。
更致命的是,每个人的正道契机各不相同。
山野精怪亦是如此。
这花圃,就是那女子的大道契机。
大道契机被毁,女子伤心欲绝,寿命与生机也遭受重创。
这般打击对她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宋高风心疼不已,顺着蛛丝马迹追查,最终发现罪魁祸首竟是一位曾对他因爱生恨的江湖女子。
宋高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拔剑动手,想要为妻子讨回公道。可没等他成事,那女子的父亲便赶了过来。
要知道,此人不仅是当时梳水国的武林盟主,还是名动梳水国的拳法宗师,更曾是边境武将,在官场根基深厚,深得皇帝器重。
宋高风自然不肯罢休,当即与对方动手,可他终究不是这位宗师的对手,最后不敌落败,只能带着不甘回到剑水山庄。
那女子的父亲也后脚跟着宋高风来到山庄,找到宋雨烧登门道歉。
这位身为武林盟主的老者,与宋雨烧是同辈江湖前辈,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场自断一臂,鲜血淋漓地站在宋雨烧面前,说以此为女儿赎罪。
面对这般情景,纵使宋雨烧又能如何?
再砍掉对方的另一条胳膊?或是将那罪魁祸首的女子杀了?
宋雨烧做不到,只能就此作罢。
随后,宋雨烧将此事告知宋高风。
彼时的宋高风正守在病入膏肓的妻子床边,听到消息后,他选择闭门不见,只让人传了三个字:“知道了。”
宋雨烧见儿子这般模样,无奈叹气。
直到最后他才知晓,宋高风在得知妻子命不久矣后,竟入了魔道,修习了一本魔功典籍。此后,宋高风行走江湖时,毁了样貌,换了兵器。
在那位拳法宗师金盆洗手、辞去盟主之位的那天,宋高风潜入对方府邸,虽自身身负重伤,却成功斩杀了那位权倾一方的宗师。
复仇之后,宋高风拼尽最后力气返回剑水山庄,最终油尽灯枯,与弥留之际的妻子双双闭目。
而那踩坏花圃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逃过了一劫,最终皇帝不愿与剑水山中撕破脸,但也大概因为对那前盟主的愧疚,他竟然当起了媒人,让劫后余生的可怜女子成为了梳水国一位功勋大将的妻子,成了一国诰命夫人。
而这女子活得逍遥自在,相夫教子,好一个快哉,美哉!
这,便是宋雨烧的心结。
所谓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还会心不由己。
因此宋雨烧对儿子宋高风的愧疚,转嫁到了孙子宋凤山的身上。
尤其是宋凤山执意迎娶一名魔道女子,甚至还勾结了梳水国的其余三煞,宋雨烧也实在不愿痛下杀手。
宋凤山做什么,宋雨烧心里清楚得很。
然而正当宋雨烧这般心思复杂的时候,他突然有所感,猛然看向前方瀑布。
此时的瀑布之中,陈平安轰然打出一拳。
这一拳朴实无华,没有溅起半点儿水花。
可下一刻,水流竟被一股拳意轰然向上掀动,甚至直接被打断。
紧接着,这断流又被一股力量瞬间向上涌去。
所谓一拳断水,便是如此。
与此同时,陈平安的身形也直接纵身一跃,跳到了瀑布上方,身形于水流当中穿行。
等下一刻。
水流慢慢低落时,陈平安竟缓缓悬浮于空。
武夫踏空而行、御风而行,是第八境的标志。
第八境又称化境、远游境,亦或是御风境。
此时,陈平安在空中走了两步,下一刻便直接出现在了宋雨烧的面前。
宋雨烧的眼神猛然一亮,同时直接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
“突破了!哈哈,在我面前竟然站着一位武夫八境,这般景象,翻了天,真是翻了天!”
可当宋雨烧听到陈平安的话,瞬间错愕了起来。
陈平安无奈地耸耸肩:“不是真正的武夫第八境,但又不像是武夫第七境,算是被卡住了。”
“就像那临门一脚,明明已经踏出一步,却始终差了点意思,很奇怪。”
说罢,陈平安再次感知自身境界,微微皱眉。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根基打磨,全是在小竹楼内,崔老爷子一拳拳实打实打磨而成,这般扎实的根基,想要突破本,就没那么简单。
宋雨烧听罢,也无奈地笑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的境界本就超出我的认知。”
“哎,我们这些人,说到底都是井底之蛙,号称闯荡江湖,可又能走多远?”
陈平安也是点点头,随便附和了几句。
接下来关于修为的事,陈平安倒看得开。
既来之则安之。
而且他有种感觉,突破或许还在后面的路上,慢慢走便是。
总之今天有了进步,至少能踏空而行了,也算得上是一桩奇景。
“公子,你真是太厉害了。”
涂山苏苏满是崇拜地说了一句。
听到这话,陈平安也是敲了一下涂山苏苏的小脑袋:“一般般吧。”
宋雨烧也是哈哈一笑:“走,喝酒去,不管怎么样,即使你还没有完全突破到第八境,但也是有了一个突破,去喝点酒庆祝一下。”
陈平安听到这话,表示同意。
宋雨烧继续道:“剑水山庄外面有一个小镇,镇子里有着一个酒楼。”
“那酒楼当中有一个特色美味,就是在每一张桌子上都有着一个煮沸的大锅。”
“大锅当中熬着浓郁的骨汤,然后会上一些上等的羊肉,把那肉切得极薄,放进这大锅当中,在沸水里滚上一圈,再沾上一些美味的酱汁,吃起来堪称一绝。”
陈平安听到这话有点懵。
这这不就是火锅?
“好,那我们这就去。”
陈平安开口说了一句。
他要看看这个东西,是不是真的是火锅。
宋雨烧也是再一次点头:“走。”
涂山苏苏突然偷偷眨了眨大眼睛:“公子,我也去!”
陈平安也是没有犹豫,点头同意。
紧接着。
宋雨烧几个起落间,在房檐上来了个蜻蜓点水,已经飞了出去。
陈平安也是没有过多迟疑,抓着涂山苏苏的手臂,在空中猛然一跳,御风而行。
其实陈平安本想着再叫上张山峰和徐远霞,带两人一块来吃这特色美味。
可抬眼瞧见宋雨烧已经快步走远,便只好摇了摇头,心里盘算着下次再带他们来便是。
半个时辰后。
剑水山庄外的小镇里,一座酒楼二楼简单的包厢内,靠窗的位置上,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在他们面前,还真摆着一个类似现代火锅的物件。
那是一口纯铁打造的大铁锅,锅中间留着镂空,下方架着炭火,通红的炭火烧得正旺,锅里的骨汤咕嘟咕嘟沸腾着,热气裹着肉香,诱人至极。
陈平安身旁坐着涂山苏苏,桌上摆着好几盆待下锅的食材。
嫩得能掐出水的青菜、洗得透亮的菌菇、裹着薄冰的鲜鱼片,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羊肉。
羊肉泛着雪白的油脂,看着就新鲜。
除此之外,桌上还放着两壶温好的酒,旁边一小碟鲜红的蘸料格外惹眼。
那是宋雨烧自己调配的辣酱,红得发亮,光看颜色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宋雨烧先动了筷子,夹起一片羊肉在沸汤里涮了两下,捞起来狠狠裹了一层辣酱,一口下肚,当即畅快地喊了一声:“爽!”
随后便招呼涂山苏苏和陈平安:“小兄弟,你也尝尝,还有你,小丫头,你本来就是小狐仙,就爱吃肉,这么好的肉可别错过!”
陈平安本不想吃,只因为看着那辣酱就觉得辣,莫名联想到肛肠不适。
倒是涂山苏苏好奇,学着宋雨烧的样子烫了片羊肉,悄悄蘸了点辣酱送进嘴里。
可她刚嚼了两下,就被辣得吐出粉舌头,耳朵尖上还冒出了细细的绒毛,瞧着再吃几口就要现出原形。
陈平安见此情景,更是摆手说不吃。
可架不住宋雨烧热情好客,还是夹了点没蘸酱的青菜,在清汤里涮了涮才入口。
宋雨烧看了直摇头,连连直呼“暴殄天物”。
不过宋雨烧也只是在口中说说,紧接着,便开始自顾自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