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之上。
阴山之上。
仇严絮絮叨叨说着,似乎想把这四十年来所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倾吐而出。
他说了自己干过的坏事好事腌臜事,那香柱的火光,也忽明忽灭。
李镇听得津津有味。
与听书不同,一个半百老人亲口讲述自己的过往,那段时光,厚重又真实。
就像在诉说着一段江湖,一杯温酒,一场雪。
“娘,我初去那灵宝行的时候,那掌柜也不要我哩,说我这憋宝人年岁太小,不懂鉴宝。”
“我说你别看我年纪小,我见过的宝贝可多可多。”
“大掌柜便拿出两块黑疙瘩给我闻,让我辨别哪个是宝贝。”
“我硬着头皮闻了又闻,看了又看,甚至沾了一点往嘴里塞。”
“臭不可闻。”
“我跟那大掌柜说,这是两坨马粪,根本不是宝贝。”
“那大掌柜非说有一个是宝,说我不懂鉴宝与憋宝。”
“我当时气极了,骂他,你这灵宝行徒有其表,能把马粪说成是宝贝,没良心的坑人玩意,我也不屑于入了这行当!”
“那大掌柜见我要走,便将我留了下来。”
“他笑着跟我说了,使我受益一生的话。”
“人呐,总要坚持做自己,憋宝这一路更是。”
“既然你认定了一个物件有憋宝养宝的价值,那便不要丢弃他,因为万物有灵。”
“娘啊,我进了憋宝行,可谓是如日中天……”
“这四十年里,唯独在仇家吃了不少瘪,唯独在李盟主假死时候,想了很多事儿。”
“我推衍天机,算来算去,可那贵人该来时,还是会来。”
“娘呐,你上辈子没尝过的甜头,我都给尝了一遍。”
“若是你在世就好了,娘想吃却一直没舍得吃的桂花点心,我能给你买一罗锅!”
“不,买几架车,让娘从早吃到晚,吃到想吐!”
仇严嚎啕大哭。
那根香柱,也快烧到了底。
仇严从着袖子里,取出来一块泛着金光的宝刃。
他这才站起身,看向李镇,止住了哭泣。
他不像是那年过半百的憋宝老者,两鬓银霜也在大雪之中泛了黑。
他还想当年那显着贵气的行脚商,走到李镇面前,
“小哥,这玉镯,我十两银子买行否?”
李镇笑道,
“好啊。”
噗嗤。
那泛着金光的宝刃,没入了仇严的脖颈。
李镇的眼皮微微跳动。
“为什么这么做。”李镇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仇严发不出完整的气节,就好像一个老得不行的石磨子,十几头驴也拉不动了。
“李……小哥啊……”
“记得当年在东衣郡时候,为了养那块宝玉,我杀了不少……女子么?”
李镇点头,
“当然。”
仇严笑笑,脖颈间似喷泉一般,血液奔流而出。
“那是我这辈子,无心杀害过的人……
为了养一块血玉,忘了本心,忘了当年大掌柜嘱托的,忘了我娘嘱托的。
良心上过不去,也便是一直拖到了现在……
李小哥啊,这心愿已了了,你帮我太多,帮我找到了自己。
虽然苍天盟早已不在,可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位盟主啊……
仁,爱,李小哥虽未与我交心,可便是你那些作为,一直叫我自惭形秽。”
李镇眼前有些模糊,
“你还有救。”
“不……不用救我了,李小哥,你也不想让我一直心存愧疚活下去吧。
我去陪我娘哩,她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多不容易……
李小哥,好好珍重,这块血玉,我留给你,它之妙用我尚不知。
只是大掌柜说了,
认定一件宝贝,那便从生,养到死。”
仇严流干了血液,说尽了话,他直挺挺向后倒去,任凭大雪落在脸上。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唱着首歌谣,
“憋宝人,踏荒丘,夜露打湿粗麻裘~
石生双瞳辨真谬,草缠三匝是宝由~
黑松林,老龙沟,罗盘指破地脉流。
不踏阴宅三尺土,不夺穷家半分秋。
山神怒,河伯愁,取宝当留一线柔。
贪多必遭天公咎,见好收心早回头嘞~
……”
仇严咽了气,最终与他的母亲,死在同一座山头之上。
李镇坐在大雪之中。
总是回想起当年过马寨子时候,那老会算计别人的仇掌柜。
他总是戴着小圆顶帽子,穿着长褂,大腹便便。
“小哥!”
“李小哥,你莫非就是那李家世子?”
“押宝,押宝押成啦!”
“盟主速走,我苍天盟算盘,为你断后!”
“李盟主,我不要做家主了。”
“李小哥,在东衣郡提我的名儿,准好使。”
李镇恍然,只是耳边依旧有那首歌谣浮现。
“憋宝人,踏荒丘,夜露打湿粗麻裘……”
大雪弥天。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