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一同吹走。
方荡已经走了很久。
那道化作流光的黑色身影,早已消失在山峦与云海的尽头。
听风崖上,只剩下凤九儿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望夫石。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终于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夜,降临了。
栖梧山的夜晚,本该是静谧而美丽的。
星辰如钻,银河璀璨,神木梧桐的枝叶间,会有点点灵光飞舞,如梦似幻。
可此刻,在凤九儿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一种颜色。
那是方荡离去时,留下的,那种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
“唯一的屠夫……”
“洗干净脖子……”
“撕成碎片……”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根淬了剧毒的冰针,反复扎在她的心脏上。
疼。
深入骨髓的疼。
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悲伤。
她终于,看到了他世界的真实模样。
那里没有云海,没有虹桥,没有不死梧桐,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与光明。
那里是一片焦土。
一片被复仇的业火,焚烧了无数遍的,寸草不生的焦土。
而他,就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锁链,在那片无尽的焦土上,永恒地行走。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心疼。
铺天盖地的心疼,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
她蹲下身,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
她为那个男人感到心疼。
她为那个连感受温暖,都会被刺痛的灵魂,感到心疼。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山风将她的泪水彻底吹干,在脸颊上留下了冰冷的痕迹。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清澈如泉的眸子,此刻虽然红肿,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倔强的光。
不。
不能就这样。
如果他的世界是一片焦土,那我就要在那片焦土上,为他种上一棵树。
如果他的心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那我就要用我的血,我的温度,去将它捂热。
哪怕……最后的结果,是我的手,被彻底冻结,粉碎。
她站起身,擦干了脸颊上最后的泪痕。
转身,向着山下那座孤寂的,如同巨兽般蛰伏在黑暗中的藏经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回去。
当她再次出现在藏经阁门口时,镇守的长老眼中,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
“九儿公主?您怎么又……”
“我要进去。”
凤九儿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清亮,而是带着一丝哭泣后的沙哑,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长老皱起了眉头。
“公主,少主有令,方荡道友在备战期间,任何人不得……”
“他刚刚对我,下了战书。”
凤九儿打断了他,目光直视着那扇紧闭的石门。
“他说,他要当屠夫,我们是祭品。”
“我来,是想告诉他。”
“我凤九儿,不当祭品。”
“我要当他的……执刀人。”
长老被她这番话,震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公主,那娇憨天真的外壳已经破碎,露出了里面属于凤凰一族,那与生俱来的,骄傲而炽烈的灵魂。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让开了道路。
这一次,他没有说“下不为例”。
因为他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凤九儿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石门。
门内,依旧是那片浩瀚的星海,那亿万闪烁的光点。
方荡,依旧盘坐在中央。
他身上的气息,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暴戾,如同一个刚刚从血海尸山中爬出的修罗,周身都散发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煞气。
他对凤九儿的到来,恍若未闻,依旧双目紧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凤九儿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带着什么灵果琼浆。
她只是走到距离方荡三步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一天。
两天。
三天。
她不吃,不喝,不动。
像一尊最虔诚的信徒,在守护着自己那堕入魔道的神只。
藏经阁内的长老们,发现了这诡异的一幕,皆是心惊胆战,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他们只能将此事,禀报给了少主凤离天。
离天殿内,凤离天听完汇报,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随她去。”
他转头,看向窗外那翻涌的云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我这妹妹,终于知道,该如何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只是……她选的那头猛虎,太凶,太烈。”
“究竟是她能为猛虎套上缰绳,还是她会被猛虎,撕得粉身碎骨,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时间,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继续流逝。
第五天,深夜。
盘坐如石雕的方荡,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浆。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极度憎恨的神情。
“刘恋……韩飞……”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名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和无尽的怨毒,浇铸而成。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一股纯黑色的,充满了毁灭与死亡气息的能量,轰然从他体内爆发开来!
幽冥之力!
这股力量,已经不再受他的控制,化作了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要将这整座藏经阁,都拖入无间地狱!
那一瞬间,凤九儿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冻结,被撕裂了!
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最深沉的恐惧!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被这股力量彻底吞噬的刹那。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方荡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漆黑如墨的泪。
那一滴泪,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凤九儿的心上。
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只剩下,那无法抑制的,决堤般的心疼。
她没有后退。
反而,在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目光中,她站起身,迎着那足以毁灭一切的幽冥风暴,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正在被心魔吞噬的男人。
“别怕。”
她的声音,在狂暴的鬼哭狼嚎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清晰。
“我在这里。”
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自己那微微颤抖的双手,轻轻地,覆上了他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脸颊。
然后,她俯下身。
将自己那燃烧着凤凰之火的唇,印在了他那冰冷的,沾染着黑色泪痕的唇上。
轰——!
那一瞬间,仿佛是光明与黑暗的终极碰撞。
是生命与死亡的激烈交融。
凤九儿的体内,那股属于上古凤凰的,至阳至纯的本源血脉,被彻底激发!
金色的火焰,从她身上腾起,化作一只华美绚烂的凤凰虚影,将她和方荡,一同包裹了进去。
而方荡体内,那暴走的幽冥之力,在感受到这股温暖而强大的生命气息后,非但没有被驱散,反而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更加疯狂地,向着凤九儿的体内,奔涌而去!
黑暗,在吞噬光明。
死亡,在纠缠生命。
凤九儿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半如坠冰窟,一半如临熔岩。
她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一种奇异的圆融中,渐渐模糊。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放手。
绝对,不能放手。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男人,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仿佛要将自己的所有,都献祭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
藏经阁内,那暴走的能量风暴,终于,缓缓平息。
金色的凤凰虚影,与黑色的幽冥鬼影,同时消散。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原本盘坐的两人,此刻,已经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
半载光阴,弹指而过。
栖梧山,依旧是那般云雾缭绕,仙气盎然。
但对于凤族的年轻一辈来说,这半年的日子,过得却是分外的煎熬。
煎熬的源头,便是那个依旧住在藏经阁,却时常会走出来的男人。
以及,那个几乎无时无刻,不跟在他身边的,他们的九儿公主。
一处被阳光铺满的庭院里。
几个凤族青年,正聚在一起,目光复杂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对身影。
“你看,那煞星,又陪着九儿公主出来晒太阳了。”
一个青年酸溜溜地说道。
“何止是晒太阳?昨天公主说想吃东海的‘冰晶玉鲤’,那家伙二话不说,一个时辰后,就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回来了。”
另一个青年,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东海?从我们栖梧山到东海,一个来回,至少要飞三天三夜吧?他……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谁知道呢。反正,自从半年前,九儿公主在藏经阁里……陪了他那几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是啊,变了。九儿公主变了,那煞星,好像也变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副画面上。
庭院中央的梧桐树下,摆着一张柔软的藤椅。
凤九儿,正慵懒地斜躺在上面。
她身上穿着宽松的云锦长裙,但依旧无法完全遮掩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的脸上,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抹圣洁而温柔的母性光辉。
她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嘴角挂着满足而幸福的微笑。
而在她的身旁,方荡,就如同一尊黑色的守护神像,笔直地站立着。
他还是那身万年不变的黑衣,表情还是那般冷漠,眼神还是那般深邃。
他只是站着,不言,不语。
但任何想要靠近藤椅百丈之内的人,都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仿佛那里,不是一片祥和的庭院,而是一头绝世凶兽的领地。
擅入者,死。
“我渴了。”
凤九儿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方荡没有任何回应。
但他的身影,却突兀地,在原地消失了。
下一瞬,他又出现在了原地。
手中,已经多了一杯用白玉杯装着的,散发着丝丝灵气的清泉。
他将杯子,递到凤九er的嘴边。
凤九儿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始终弯成了月牙,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的依赖与爱恋,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周围的凤族青年们,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羡慕,嫉妒,还有一丝丝的,敬畏。
那个曾经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屠夫,那个曾经扬言要将他们撕碎的魔王。
如今,却成了他们最尊敬的九儿公主的,专属侍从。
这种转变,实在是太过于魔幻,让他们至今都无法完全适应。
“你说……那煞星,是不是真的被九儿公主给……感化了?”
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
“感化?我看未必。”
一个看起来比较年长的青年,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凝重。
“你们没发现吗?他虽然陪着公主,但他的气息,比半年前,更加恐怖了。那是一种……将所有锋芒,都收敛于鞘内的,极致的危险。”
“他不是被感化了。”
“他只是,为自己那把即将出鞘的屠刀,找到了一个,必须守护的……刀鞘。”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中一凛,再看向方荡的眼神时,那丝羡慕,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更深沉的,敬畏与恐惧。
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凤九儿喝完了水,满足地咂了咂嘴。
她拉了拉方荡的衣袖。
“方荡,我们去湖边走走吧,宝宝今天好像特别活泼呢。”
方荡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弯下腰,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又蕴含着绝对力量的动作,将凤九儿,连同那张藤椅,一同平平稳稳地,抱了起来。
然后,一步一步,向着庭院外的那片碧波荡漾的灵湖,走去。
他的步伐,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沉凝。
怀中的藤椅,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凤九儿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看得有些痴了。
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说什么动听的情话。
甚至,这半年来,他主动开口对自己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
但他却用行动,给了她全世界最坚实,最可靠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