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躬身领旨,快步退出殿外。
他立在武德殿丹陛之上,先清了清嗓子,气息沉凝后,扬声高喊:
“宣!魏国公、安成郡王、凉国公、小宗伯,携谯王,进殿觐见——!”
陈宴闻言转头,目光落在押着宇文卬的殷师知身上,平静吩咐:“陛下召见,将他给放了吧!”
殷师知恭声应道:“遵命!”
随即,松开了对宇文卬的束缚,后退三步,垂手立在阶下一侧。
宇文卬刚一脱困,便如脱缰野马般挣开束缚,先前的萎靡怯懦瞬间化作歇斯底里的疯狂。
不顾手腕手臂的红肿刺痛,踉跄着撞开殿门,袍角翻飞间带着满身狼狈,疯了似的冲进武德殿。
“皇兄救命啊——!”他声嘶力竭的哭喊穿透殿内静谧,带着破音的颤抖,“陈宴那杀千刀的王八羔子,要伤臣弟性命!”
跌跌撞撞扑向殿中御座方向,发髻散乱,蟒袍沾满尘土,脸上又是泪痕又是灰污。
陈宴踏入宇文卬的哭喊声,不慌不忙地走入殿中,并肩而立,动作整齐划一,对着御座方向躬身行礼,声音洪亮齐整:“臣等参见陛下!”
宇文雍目光掠过扑在阶前、哭嚎不止的宇文卬,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随即恢复平静。
他抬手虚扶,朗声道:“诸位卿家免礼吧。”
“谢陛下!”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浑厚有力,直起身来。
宇文卬趴在阶前,双手死死攥着地面的纹路,哭得涕泗横流,蟒袍下摆被泪水浸透一片深色。
他抬起布满泪痕与灰污的脸,额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声音嘶哑却带着歇斯底里的怨毒:“皇兄,陈宴那厮作乱犯上,不顾尊卑,戕害臣弟,欲伤臣弟性命,还请皇兄诛杀此獠!”
旋即,捶胸顿足,哭喊着拔高声音,“并灭其九族!”
“诛杀魏国公?”
“还要灭他九族?”
侯莫陈沂立在一侧,垂着的眼帘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目光扫过阶下撒泼打滚的宇文卬,嘴角不受控制地想往上扬,心中暗自嘲弄感慨:“这位谯王爷不仅敢想,也是真敢说啊!”
他侯莫陈沂见过拎不清的,但也是头一次见,拎不清到如此地步的......
诛杀战功赫赫的上柱国?
而且,这位还是太师的心腹与宠臣.....
懂调任万年令后,还掌明镜司如故的含金量吗?
这异想天开的话,就连独孤昭、赵虔在世时,都不敢明言的.....
灭陈宴九族?你也是真敢喊呢!............宇文雍一怔,不由地扯了扯嘴角,心中同时翻了个白眼,沉声道:“七弟,你先平静下来,与朕讲一讲究竟发生了何事?”
“又与魏国公产生了什么矛盾?”
那一刻,宇文雍只觉自己的母语,是无语.....
这个暴躁易怒的蠢弟弟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
你猜猜这个命令下去,是陈宴先被灭九族,还是谁先被意外.....
当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魏国公,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还张口诛杀,闭口灭九族的!
宇文卬猛地撑起上半身,直直指向立在一侧的陈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皇兄,陈宴这个奸诈之徒,串通安成郡王,乔装打扮去臣弟手下的德泰钱庄,以假地契诈取了九万六千两白银!”
“还纵容手下,杀了臣弟前去讨债的手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啊!”
陈宴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波澜,负手而立,并没有任何要打断的意思。
宇文卬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继续嘶吼控诉:“他们还包藏祸心,算计将臣弟骗过去,当着臣弟的面,杀了两个管事,嚣张至极!”
他猛地撸起蟒袍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暗红的痕迹,高举着手臂,凑向御座方向,哭声愈发凄厉:“还驱使绣衣使者,以下犯上锁拿臣弟!”
“皇兄你瞧瞧臣弟手臂上的伤痕!”
“臣弟差点就见不到皇兄了啊!”
说罢,瘫坐在砖石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泪水混着鼻涕淌满脸颊,哭得肝肠寸断。
他堂堂魏国公,会缺你这九万多两?..............宇文雍听着宇文卬声泪俱下的控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御座扶手,心中暗自嘀咕,颇有几分无奈。
这两位府中那么多产业,还刚从河州大胜归来,早抢得盆满钵满了,会缺你这点儿?
换两个对象或换个理由指控,说不定真有可能......
他压下眼底复杂的情绪,目光缓缓扫过立在殿中的陈宴与宇文泽,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国公,郡王,可确有其事?”
陈宴见状,上前一步,语气抑扬顿挫,字字铿锵有力:“陛下,此乃大谬也!”
他目光扫过阶下瘫坐的宇文卬,随即转向御座,义正辞严道:“近来长安县怀远坊,出现了个地下钱庄,名为德泰,大放印子钱,强行迫使百姓去借,并收取高额月息,逼得无数大周子民家破人亡,卖儿鬻女!”
“什么?!”宇文雍猛地坐直身子,双手攥紧御座扶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诧异,“竟有此丧尽天良之事?!”
陈宴探手入怀,从内衬的锦袋中取出一大叠纸张,墨迹浸染的边缘透着规整的折痕。
他双手稳稳捧着,纸页堆叠的厚度足以见其数量之多,朗声奏道:“这是德泰钱庄高额月息的贷契!”
内侍见状,当即快步上前,双手接过贷契,躬身转身呈至御座前。
陈宴目送贷契递上,又补充道:“且仅是一部分.....”
宇文雍一把接过贷契,指尖飞快翻阅,一张张纸页上的字迹刺目惊心,百姓画押的手印带着沉甸甸的绝望。
越看,他的脸色越沉,胸口气得剧烈起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握着纸页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混账羔子!”他猛地将整叠贷契狠狠砸向阶下的宇文卬,纸张四散纷飞,有的擦过他的脸颊,有的落在他的肩头。
宇文雍怒不可遏,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大周律法对此是明令禁止的!”
宇文卬被砸得一个激灵,脸上沾着几张飘落的贷契,墨迹蹭在泪痕上,狼狈不堪,望着御座上盛怒的宇文雍,眼底的慌乱彻底化作心虚。
这位年轻的谯王怎么也没想到,陈宴竟早已准备得这般齐备了.....
陈宴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似裹挟着失望与沉重,随即沉声奏道:“陛下明鉴,印子钱盛行,民不聊生,已然动摇国本。”
“臣与安成郡王忧心忡忡,才联手设下此局,一来欲将德泰钱庄这颗长安毒瘤一网打尽,二来也想钓出背后为其撑腰、纵容其作恶的幕后之人!”
说罢,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阶下的宇文卬,脸上瞬间切换上心如刀绞的痛楚神色,声音带着几分痛心疾首:“臣万万没有料到,查来查去,这丧尽天良、残害百姓的钱庄主子——竟是谯王!”
宇文泽上前一步,锦袍曳地,神色凛然,朗声接过话茬:“陛下容禀!之所以杀德泰钱庄的护卫,是因为这些人见事情败露,试图做殊死一搏,蓄意危害臣与魏国公的性命!”
“臣等不得已而自卫!”
宇文雍闻言,缓缓点头,开口道:“原来如此!”
宇文卬见风向不对,连忙抬起头,声音带着几分慌乱辩解:“臣弟....”
只是刚说出两个字,便朗声打断,语气凝重,“臣当时曾苦心规劝谯王,如此轻佻行事,残害百姓,太师知晓了绝不会轻饶的.....”
顿了顿,目光扫过神色骤变的宇文卬,继续沉声说道:“可谯王非但不听,反而狂妄叫嚣......”
“他说,大周是太祖子孙的大周,轮不到太师在这里指手画脚!”
“还说,太师算什么东西?连路边的野草都不如!”
“即便没了太师,大周依然是大周!”
“诬蔑!”
宇文卬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先前的慌乱心虚瞬间被极致的震惊取代,脸上血色尽褪,只剩惨白。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陈宴,双目圆睁,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嘶吼:“你这是赤裸裸的诬蔑!”
随即,踉跄着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陈宴,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恐慌而变调,“本王何曾说过这些话!”
准确而言,那些话他是说了,但没有一句指的是太师啊!
借他宇文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大权在握的堂兄,出言不逊!
陈宴抬手,指了指立在一侧,始终缄默的侯莫陈沂与宇文祎,朗声说道:“当时大宗伯与小宗伯都在现场,可以作证!”
“谯王对罪行也供认不讳!”
话音落,转向御座,躬身抱拳,姿态肃然:“此事关乎国法纲纪、民生疾苦,还请陛下定夺!”
直到此时此刻,陈某人终于图穷匕见.....
解决德泰钱庄,对付谯王什么的,其实都是顺带的。
他绕这么大一圈,就是要试探宇文雍的态度.....
进一步确认这与周武帝重名的家伙,有没有成为元子攸的可能,最大程度上避免大冢宰爸爸步尔朱荣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