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允真从餐厅的侧门溜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一丝成功报复后的得意。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她双手插兜，汇入了大邱午后的人流中。
街上的噪音，车辆的鸣笛声，渐渐地就变了味。
她那股子报复得逞的爽劲儿，在心里还没持续五分钟。
就像根点燃的仙女棒，“呲啦”了一下，喷射了一阵后就熄灭了，只留下一根漆黑的铁丝。
快感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虚，还有疲惫。
她停下脚步，站在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看着绿灯亮起，人群从她身边涌过。
她忽然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我是不是有病”
她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搅黄了，然后呢？”
她只会更生气吧？也许会彻底不理我了。
我从首尔追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证明我能把她的相亲搅黄吗？
用一种极其幼稚的方式，宣告主权？
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我们为什么总是这样？
这些问题，在脑子里嗡嗡嗡的响。
她泄了气。
她不再去想该去哪儿，只是迈开腿，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
像个孤魂野鬼。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江边的堤坝。
宽阔的江面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波光。
她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草坡，然后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草坡有点扎人，硌得她后背有点不舒服，带着点湿气的草地，隔着衣料传来凉意。
她张开双手，摊在身体两侧，看着天上那些被风拉扯成各种形状的阴云，彻底放空。
这个姿势，是一种投降。
一种对内心无尽混乱的，无声的抗议。
.....
餐厅里乱成了一团。
金志宇正对着餐厅经理，气急败坏地咆哮。
“……我要报警！你们餐厅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啊西八！”
经理在一旁不停地鞠躬道歉，试图安抚他。
裴珠泫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在看到金志宇那副惨状，又听完他关于在厕所里被“不明液体”从天而降袭击的描述后，她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是李允真干的吧？
除了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王八蛋，没人会干出这么幼稚又恶劣的事情。
所以，她已经来了？
但是，她人呢？
裴珠泫立刻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和李允真的聊天框，手指头飞快地戳戳戳。
【是不是你干的？】
没有回应。
她又直接拨通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是“对方在忙”的冰冷提示音——给她挂了。
这一下，她就更疑惑了，李允真到底怎么想的？
金志宇的咆哮和经理的辩解，仿佛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此刻，她已经没了心思再在这里待下去，她偷偷去前台结完账，撇下相亲男快步走出了餐厅。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到那个惹完事就跑的家伙。
她站在餐厅门口，寒风吹得她一个哆嗦。
她环顾四周，茫茫人海，哪里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沿着街道，开始到处寻找。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眼神焦急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扫过每一个街道的角落。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拨打着李允真的电话，直到对方嫌烦，直接关了机。
在寻找无果中，她逐渐产生了一种情绪——焦虑。
而焦虑，又在反复的失望中沉淀成了对自己行为的懊悔。
我为什么要答应相亲？
我明知道她是什么性格，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去刺激她？
Got的事，我跑回大邱，是不是也做错了？我好像从来没听过她的解释，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这一次，是每一次……
每一次都这样。
她的反思，不再停留在“我不该去相亲”这个事上。
她开始追溯到更早的、那些被她忽略的冷战。
她发现，这是一种两人之间已经深入骨髓的错误的沟通模式。
每一次，都是在用伤害对方的方式，去试探对方的底线，去索取那份可怜的安全感。
当寻找了将近一个小时，依然一无所获后，裴珠泫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她也来到了江边。
想吹吹风，冷静一下。
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
看到了远处那个，正孤零零地躺在斜坡上的熟悉的身影。
......
裴珠泫停下了脚步。
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对方。
李允真闭着眼，张开双手，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是一种彻底放空的姿态，一种缴械投降的姿态。
但从她即便在放空时，也依旧紧紧皱着的眉头上，看得出来，对方……心情也极差。
在这之前，她故意让对方吃醋生气，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恶作剧成功的报复快感。
可现在，当她真的看到了对方，看到了对方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流露出的那种真实的、混杂着疲惫和伤感的脆弱情绪时，她心里又只剩下了心疼。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找到对方了，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种神秘力量会指引她来到李允真身边。
裴珠泫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叫她。
她只是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然后，学着她的样子，也躺了下去。
这个动作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认同。
她伸出手，在草地上摸索着，找到了李允真那只有点冰的手。
她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对方的手心里，然后十指相扣。
感受到手心里突然多了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李允真猛地睁开了眼。
她扭头看去。
......是她。
裴珠泫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天上流动的云朵，用一种极致疲惫和柔软的语气，说出了一句。
“对不起……”
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两人之间那扇紧锁的“沟通”的大门。
.......
河堤上，午后的风继续吹着，带着冬日的萧瑟。
两人就这么并排躺着，牵着手，谁也没有动。
是裴珠泫先开的口，她依旧望着天空，声音很轻很柔。
“我道歉，不是因为我觉得相亲本身有什么。”
“而是我承认，我答应它，就是为了刺激你。我用了最幼稚最伤人的方法，想看你还在不在乎我，这是我的错。”
她停顿了一下，终于转过头，看向了身旁的李允真。
她的眼神里，并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化不开的疲惫和探究。
“但是，允真，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走到需要用这种方法来试探你这一步？”
“我们的关系，为什么会脆弱到，需要我去用这种方式，才能确认你还在不在乎我？”
这个疑问句让刚刚才从自我放逐中回过神来的李允真，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她觉得对方又想挑事。
她皱起了眉，那股子直男防御机制，瞬间启动。
“我怎么知道？”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和恼怒，“我不是从首尔追过来了吗？为了你，我什么都放下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在她看来，这已经是爱的最终极证明了，她为了她，放下一切，千里迢迢地跑过来。
听到李允真的反驳，裴珠泫没有生气。
她只是苦笑了一下，把视线转回了天空。
她开始平静地叙述，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我第一眼在Sm的咖啡厅见到你的时候，只感觉这个女孩子真好看，我这辈子头一次想要主动去加陌生人的联系方式……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吧，没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
“我承认，在釜山的时候，是我有求于你，是抱着目的去接近你的……但是在后来的相处中……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身上有种什么东西，一直在吸引我。虽然有时候你很讨人嫌，很气人，好像还很嫌弃我，但我就是被吸引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可是叫裴珠泫诶……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被别人嫌弃。”
李允真听着这话，难得地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叫裴珠泫又咋了，所有人就必须都喜欢你吗？”
裴珠泫没反驳，只是有些羞恼地，用自己小拇指的指甲，不轻不重地掐了她手指头一下。
她继续说着。
“后来，我们之间突然就多了个金旼炡，而我居然才是那个后来的小三。”
“我现在都不知道，当初我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会答应你提出的那个荒唐的三边关系。
不过……后来跟旼炡接触下来，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至少，旼炡比你可爱多了，也会关心人。
你那情商要是有金旼炡一半的话，估计我们也吵不起来。”
她继续回忆着两人之间的荒唐往事。
“这都是后话了。”裴珠泫笑了笑，“当初有了你的帮助，Red Velvet的状况，也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李成洙社长给的资源，明显变多了。这些，我们整个团队都有目共睹，我也看得到。”
“但老天爷是很公平的，一个人得到了什么，就注定要失去点什么。工作上确实好了起来，行程变多了，公司给的回归预算也多了，但你……”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你好像……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一年之间，你从一个还没出道的小朋友，已经成长到了，能代替李秀满老师，成为Sm社长的地步。太快了，快到不真实。一眨眼之间，你就已经长到了我需要仰望的地步。”
“我本应该为你骄傲，但有一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你很耀眼，但你不属于我，你属于这个故事本身。”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地发现，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交流障碍，就像我有时候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后，只想跟你聊聊今天遇到的好笑的事，却又担心你在忙，不好来打扰。”
“我有时候化一个特别的妆，换一个新的发色，不是为了上镜更好看，可能只是因为我心情好，想让你第一个发现，然后夸我一句好看。但你好像……从来都没注意过这些。”
她说到这里，再次转过头看着李允真。
她给出了她的终极总结，直击灵魂。
“你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给我我‘应该’要的东西。比如资源，比如机会，比如摆平麻烦。”
“但你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在我‘感觉’的时候出现，问问我‘感觉’怎么样了。”
“也许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已经习惯了不看我。”
李允真被这番话说得无言。
她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裴珠泫对他们关系模式的描述。
是这样吗？
习惯了……不看她？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爱，可能从根源上，就出现了偏差。
裴珠泫看着她脸上那有些茫然的样子，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开始焦虑，各种意义上的焦虑。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如果不是有旼炡经常开导我的话，或许我们之间的问题，早就爆发了。”
她又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有时候很想跟你撇清关系吧，可一看到你跟叶舒华手拉手，我心里又不舒服。你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之后，我感觉我真的好委屈。可你连句道歉都没有。”
“对不起……”李允真下意识地道歉，“舒华的事，真的就是个误会。”
“现在我信了。”裴珠泫点点头，接受了这句迟来的道歉。
“后来的Got的事情……我明明清楚，公司的决策其实很公平，但……我就是会胡思乱想，会觉得是不是你在故意报复我，报复我不听话，给你惹事情。”
“我感觉我就是你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我不想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
“也许我自始至终，都不是在气你为什么没对我特殊关照，而是在气，你一句解释都没有。哪怕你提前跟我透露过一句，说‘这是公司的决定，我不好干涉’，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可你没有......当我从公司的群文件里得知结果时，涩琪和wendy当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再在那个宿舍里待下去。”
“我从首尔跑回来，不接你电话，不回你消息，是我的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觉得你离我好远，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吵，只能逃跑。”
李允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明白了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裴珠泫笑了笑，那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其实，当你出现在我家楼下的时候，我心里就清楚，有些问题，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把事情复杂化了。”
“也许你并不是主观意义上的无视我，而是你习惯了如此，你自己也意识不到，你忽视了我的存在。”
她忽然有点气恼地说：“可我不想就这么放过你……所以我妈提相亲的时候，我看到你在旁边，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用你抓狂的方式去证明你还爱我，对不起......我用了最蠢的方法。”
“你转身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承认我慌了。所以才给你发了问号，发了定位。”
“想想自己也是挺可笑的。明明在乎的要死，又拉不下脸。如果我当时是好好跟你说，让你陪我去走个过场……你会来吗？”
“会.......”李允真毫不犹豫地回答。
“所以啊，”裴珠泫叹了口气，“用伤害对方的方式去试探爱，是错的……可我俩都爱钻牛角尖。”
她握紧了李允真的手。
“李允真，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以后，无论因为什么吵架，我们轮流。”裴珠泫认真地看着她，“轮流做那个先低头的人。不管谁对谁错，轮到谁，就该谁先去哄对方。我们不争谁对谁错，只争着去修复关系，行吗？”
李允真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份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扭过头去，用她带着点无赖的认真语气说：“你是姐姐，从你先开始.....”
裴珠泫看着她那副样子，突然笑的很开心。
“好。”
午后的风，继续吹着，吹乱了她们的发丝。
而天上的云，不知何时，也被吹散了许多，天空也变得晴朗了起来。
这场几乎耗尽了两人所有情绪的深度谈话结束后，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和情绪上的双重疲惫。
两人就那么躺在河堤上，谁也不想动。
“阿嚏——！”
李允真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裴珠泫转过头看着她。
“不是说自己身体比牛都壮吗？怎么也感冒了？”
李允真不语，只是又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一股热流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捂。
捂一手透明的鼻涕。
裴珠泫看着她手上的东西，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脸上写满了嫌弃。
李允真看到了她的动作。
她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
她猛地翻身，扑了过去。
“呀！你干什么！”
裴珠泫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脸上被一个黏糊糊的手掌，结结实实地糊了一下。
“啊——！！！！！！！”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响彻了整个河堤。
裴珠泫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她跳起来，一边尖叫，一边胡乱地擦着脸，然后追着李允真，要在她身上擦干净。
李允真笑着，在河堤上狂奔。
两人疯够了，闹够了，最终气喘吁吁地扶着岸边的副手，相视而笑。
回家的路上，两人之间那股争锋相对的氛围终于消失了。
......
回到家，两人各自去洗了个热水澡，打算美美的睡个美容觉。
当裴珠泫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时，发现李允真正抱着客房的枕头，鬼鬼祟祟地站在她的房门口。
“干嘛？”裴珠泫挑眉。
李允真抱着枕头，用一种极其正经的语气，说出了一个烂到掉渣的借口。
“客房有鬼。”
裴珠泫：“……”
她看着李允真那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脸，实在是没忍住：“幼稚，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她嘴上这么骂着，身体却侧了侧，让开了路。
李允真立刻抱着枕头，从她身边的缝隙里溜了进去，然后熟门熟路地，把自己扔在了她的大床上。
裴珠泫关上门，看着那个在自己床上打滚的无赖，最终还是没忍心把她踹下去。
两人在经历了一场几乎要将关系撕裂的风暴后，终于又相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