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翔凝目南望,心直往下沉。
南方的地平线上,一道暗蓝色的细线正在蠕动。
那线越来越粗,渐渐化作一片翻滚的潮水,向着这边漫涌而来。
那是敌人的步兵主力。队伍严整,人数众多。
他迅速的估量着距离。
己方步兵——王錱师长的第十六师主力,还在至少五里之外。
以双方目前的速度,谁能抢先占领眼前这片茅草坡,仍是未知。
必须挡住敌人。哪怕一刻钟也好。
为身后的援军,争得那宝贵的时间。
可他麾下这四百余骑,经历清晨一场恶战,已不足三百。
靠战马机动和手枪犀利,冲击敌骑尚可;
若要正面阻挡这数千装备精良、且有火炮助阵的敌军步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硬拼,是送死。
他唤来传令兵,声音不高,却表情严峻:
“去报告王师长。我们最多再为他争取半个小时。半小时后若援军未至……就请他来为我们收尸吧。”
传令兵肃然领命,翻身上马,向来路疾驰而去,溅起一串泥泞。
敬翔旋即召集剩余人马。目光扫过一张张沾染硝烟与尘土的面孔。
“同志们,准备战斗。”
他扬起马鞭,指向南方那密匝匝的蓝色阵列,
“我们冲下去,缠住敌人,拖慢他们的脚程,给咱们的步兵兄弟争取时间!”
在场的都是警卫营,和第十六师侦察营的官兵,百战余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阻挡敌军抢占高地,是此刻最高、也最残酷的命令。
无人犹豫,无人喧哗。
众人沉默地检查装备,收集散落的弹药,给打空的转轮手枪,一颗颗压入子弹。
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泥土的味道,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迫。
左臂草草包扎过的卢岭生,一边为步枪装弹药,一边喊道:
“敬兄,按老规矩,我带人先冲,你在后面压阵!”
敬翔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沉静,扫过众人:
“不,这次我们不直接冲锋。”
“我们要做的,是远远地射击,骚扰他们,逼迫他们停下脚步,展开战斗队形。”
“只要他们慢下来,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抬手指向前方右侧三四里处,有一道半人高的土坎,蜿蜒在稻田边缘。
“赵营长!”他看向第十六师侦察营营长赵连胜。
“你带你的人,占据那道土坎。用步枪的最远射程,射击敌人。”
“不求毙敌多少,只要让他们感到威胁,不得不停下来应对。”
“若敌人逼近,立刻上马后撤,拉开距离再继续射击。总之,不能让他们安心行军!”
“明白!”赵连胜利落地敬了个礼,转身便去召集部下。
敬翔又看向卢岭生:
“岭生,你带警卫二连,到左边去,依样画葫芦。”
“记住,我们的任务是迟滞,不是决战。切忌上头,不得擅自冲锋!”
“放心吧,敬营长!我晓得轻重!”卢岭生重重点头。
包扎过的左臂,让他动作有些僵硬,但那双眼睛里,锐气未减分毫。
“其余的人,跟我来!我们在正面牵制!”
敬翔翻身跃上马背,左臂的无力,让他动作略显凝滞,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标枪。
“出发!”
命令既下,不到三百人的骑兵,迅速分为三队,如三支离弦之箭,奔向预定位置。
这是在击溃敌骑后,可以利用马匹机动力优势下,敬翔在顷刻间,能想出的最佳策略。
敬翔亲率警卫一连,奔至敌军行军纵队前方,约两里处的一道浅沟后。
众人纷纷下马,留下数人看守马匹,其余人迅速依托地形散开。
一百多支54式步枪架了起来,黝黑的枪口,指向那片缓缓逼近的、沉默的蓝色潮水。
“目标,敌军前锋纵队!最大射程,抛射!”
敬翔冷静下令。
砰!砰!砰!
第一轮枪声响起,子弹划过漫长的距离,像零星的雨点,落入行进的敌军队列中。
并未造成多少伤亡。
敌军的前锋——女王团第2营,似乎并未将这骚扰放在眼里,反而加快了行军速度,试图快速逼近他们。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第二轮、第三轮射击接踵而至。
加上左右两翼,赵连胜和卢岭生队伍的加入,交叉的火力,开始显现威力。
那蓝色的、整齐的队列中,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影,踉跄着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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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不列滇军第一旅的亚历山大准将,骑在一匹高大的栗色军马上,眉头微蹙。
他先前接到第3孟加拉枪骑兵团传令兵的报告,得知西军主力,已出王子山大营前来迎战,心中不惊反喜。
在他看来,在野外进行堂堂之阵的决战,远比去攻击坚固的堡垒要痛快得多。
他当即下令全军加速,意图与前锋骑兵汇合,抢占先机。
可他万万没料到,素来勇悍的第3孟加拉枪骑兵团,竟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彻底击溃。
稍让他安心的是,溃兵带回消息,西军的步兵,也尚未到达那个关键的茅草坡。
机不可失!
他严令作为前锋的女王团第2营跑步前进,务必抢下制高点。
此刻,前方传来的枪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策马上前,找到了正在指挥部队的第2营营长亚当中校。
“将军,”亚当中校迎上来,脸色不太好看,
“前方有敌人的小股骑兵骚扰,进行远距离射击。我们已经有十来个小伙子受伤了。”
他语气带着不满:
“让士兵们顶着冷枪前进,太伤士气了!”
“我请求立即展开阵型,彻底清剿这些恼人的苍蝇!”
亚历山大准将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前方的茅草坡。
坡顶上,除了激战留下的尸体和倒毙的马匹,确实不见大队步兵活动的迹象。
他又看了看在侧翼和前方袭扰的西军骑兵,人数似乎并不多。
“批准你的请求,中校。”亚历山大放下望远镜,做出了决断。
“你营立刻展开战斗队形,驱逐那些偷袭者。”
“我会命令后面的第67南汉普顿团,继续保持行军速度,直扑那个草坡。”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尽快占领它!”
“是,将军!”亚当中校领命,迅速转身,高声呼喊着他的部下。
“全体注意!展开横队——!”
训练有素的女王团士兵,立刻行动起来。
近八百人的队伍,如同一个缓缓展开的扇面,迅速由行军纵队,转变为宽阔的战斗横队。
这些士兵大多经历过克里米亚的战火,脸上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冷漠与杀气。
此时他们端着恩菲尔德步枪,迈着统一的步伐,向着胆敢袭扰他们的西军骑兵,稳步压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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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翔立刻感受到了压力骤增。
敌人不仅人数占优,而且显然识破了他的拖延战术。
他们分出了整整八百人的兵力,像一张大网般撒开,专门来对付他们这几条小鱼。
而敌军的主力部队,则沿着官道,步伐丝毫不乱,继续向茅草坡推进。
“传令给赵营长和岭生!”敬翔当机立断,声音依旧沉稳,
“所有人,向坡前一里处的官道集结!我们在那里,建立最后一道阻击线!”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三支分散袭扰的队伍,利用马匹的机动性,且战且退,迅速向预定地点汇合。
敬翔选择的位置很好。
官道在此处略微隆起,两侧是用于引水灌溉的土质水渠。
因为地势高,水渠早已干涸,正好可以作为一道简易的单兵壕沟。
很快,卢岭生和赵连胜,便带着人马赶到。
三人迅速清点人数。所幸因为撤离及时,仅有三人受了轻伤,不影响战斗。
“把所有的战马,都牵到草坡后面去。”
敬翔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蓝色横队,以及更后方滚滚而来的敌军主力,声音低沉而清晰,
“如果我们失守了,就直接赶到后方去。别让洋鬼子,缴了我们的战马。”
他转过身,面向集结起来的战士们。每一张脸上,都写着硝烟与决绝。
“同志们,下马步战!”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仿佛要将每一张面孔,都刻在心里。
“这里,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了。”
“就算打光最后一个人,也要把敌人,钉死在这里半小时!”
战士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
有人最后一遍检查着步枪,有人将子弹盒,摆在最顺手的位置。
有人则只是默默望着南方,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死亡潮水,眼神里,是一片沉静的决然。
身后,茅草坡依旧静卧。
雪白的草浪,在渐起的风中,如波涛般起伏,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一切,无声的祈祷。
而坡前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一场力量悬殊的生死阻击,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