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战术算计,到了这一刻,都已失去意义。
要想挡住敌人抢占茅草坡,只剩下一个最原始、也最残酷的办法——用血肉之躯,去换那片刻的拖延。
警卫营与第十六师侦察营,残余的两百多名战士,静静伏在坡脚那条干涸的引水渠里。
渠深及胸,宽仅容身。
他们站在沟底,只露出脑袋和枪管,像一排沉默的礁石,迎着即将涌来的红色人潮。
汗水、泥浆与早已干涸的血迹,糊满了他们春春的脸庞。
子弹“噗噗”地钻进渠沿和身后的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烟尘不断扬起,刺得鼻腔发痒。
战士们稳稳架着枪,透过弥漫的硝烟,朝那逐渐清晰的红色身影瞄准、开火。
他们像一根铁钉,死死钉在官道前方。
不列滇军宽阔的横队,在此难以展开,成批的步兵,被迫涌向两侧稻田。
微微泛黄、沉甸甸的稻穗,被无数双军靴,粗暴地踩进淤泥。生机勃勃的田地,瞬间一片狼藉。
红色的散兵线,如同不断扩大的血色扇面,在黄绿相间的田野上铺开,带着压倒性的气势,向那道单薄的土渠压来。
西军占了地利的便宜。
水渠掩去了大半个身子,让他们在对射中占了先手。
警卫营与侦察营的战士,本就是百里挑一的锐卒,经验老到,枪法精准,此刻抱了必死之心,更是枪枪咬肉,狠辣异常。
灼热的铅弹,呼啸破空。
冲在前排的不列滇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接连扑倒在泥水中。
稻田里,晕开一团团暗红的涟漪。
那些高声吆喝、挥舞军刀的军官,更是被优先照顾,伤亡惨重。
然而,敌人的兵力与火力,终究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仿佛无穷无尽的红衣士兵,沉默而坚定地继续前行。
更多的恩菲尔德步枪加入了战团,火力骤然增强。
弹雨泼洒而至,打得渠边茅草碎屑纷飞,“嗖嗖”的尖啸声不绝于耳,压得西军战士们难以抬头。
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
“轰!轰!”
部署在四五里外的不列滇第一炮兵连,那六门阿姆斯特朗炮,开始了新一轮的死亡奏鸣。
触发榴弹与空爆弹,带着由远及近、刺破耳膜的尖啸,划过晴朗的蓝天,像死神的请柬,狠狠砸在西军简陋的阵地上。
这乡民挖掘的土渠,根本无力抵挡横飞的灼热弹片。
爆炸的气浪将泥土、草屑高高抛起,再混着硝烟与血腥气,劈头盖脸地砸下。
不断有战士被弹片击中,一声不吭或闷哼着倒下,温热的鲜血迅速浸透、染红了渠底的泥泞。
敬翔站在渠里一处稍凹的位置。
左臂的旧伤,让他动作有些僵硬,但他的眼神依旧像一块磐石,沉静而坚定。
他身旁,一个肩膀被弹片削去大块皮肉的年轻战士,正用颤抖的、沾满血污的右手,
吃力地从皮质子弹袋里,摸出纸壳定装弹,用牙咬开尾部,再默默为他装填。
他叫陈滩娃,来自渝州府嘉陵江边,年纪不过十七八,脸上还带着江边少年特有的、未曾褪尽的稚气。
此刻却因失血过多与剧烈的疼痛,嘴唇咬得不见一丝血色。
敬翔接过装填好的步枪,架上渠沿,眯起左眼,右眼透过照门准星,
稳稳套住了一百五十米外,一个正挥着军刀、声嘶力竭驱赶士兵的不列滇士官。
他屏住呼吸,食指均匀发力。
扳机轻响,枪身微震。
那名士官像是胸口被猛踹了一脚,应声后仰,消失在混乱的红色人潮里。
“营长……”
滩娃子忽然开口,声音因失血而虚弱、飘忽,在枪炮的间隙中几乎难以捕捉,
“你说……人死了以后,还能再和战友们见面么?”
敬翔正全神贯注地寻找下一个目标,下意识地回了一声,“什么?”
他接过滩娃子递来的、又一杆装填好的步枪,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迅速锁定下一个目标:一个穿着鲜亮红军服、在阵列中,格外扎眼的不列滇军官,再次沉稳地扣动了扳机。
军官身体猛地一顿,踉跄一步,直直栽进浑浊的稻田水里,那身耀眼的红色,迅速被泥泞吞噬。
滩娃子似乎并不期待答案。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望着渠沿上方,那片被硝烟涂抹得灰蒙蒙的天空,自顾自地喃喃着,声音却比刚才清晰了些:
“营长……我要是死了,别……别让我爹娘接我回去……我跟同志们一起,就埋在南山上。”
“那儿……热闹。”
南山,渝州城的长江对面。西军最早、也是规模最大的烈士陵园。
按军规,牺牲的战士一般就地火化,骨灰由专人护送,统一安葬在那里。
陵园有专人看守,官府组织四时祭扫,香火不绝,以示对捐躯者的敬重与纪念。
当然,若家属执意要接英灵回乡,落叶归根,军中亦会尊重和支持。
这次,敬翔听清了。
他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与喉咙。
他张了张嘴,想给这个年轻的生命一个承诺,或是一句安慰。
但战场形势,骤然剧变。
方才还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敌军炮火轰鸣,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声音,只剩下双方步枪对射的清脆爆鸣,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一阵沉闷、富有节奏、仿佛直接敲在心脏上的“咚咚”声,穿透了战场残余的喧嚣——
那是不列滇军队特有的牛皮冲锋鼓!
一声声,一下下,如同催命的符咒,敲打在每一个西军战士紧绷的神经上。
“hurrah!”
“charge!”
百十米外,原本在稻田泥泞中,缓慢推进的红色阵线,骤然沸腾!
无数不列滇士兵,发出混杂着恐惧、疯狂与原始野性的吼叫,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如同决堤的红色洪水。
向着这道单薄的引水渠,发起了最后的决死冲锋!
泥浆在他们狂奔的军靴下,四处飞溅。
深蓝色的无檐软帽下,一张张或因狂热、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孔,越来越近。
或绿色或红色的瞳孔里,反射着凶狠的光芒,清晰可见。
“准备手枪!上刺刀!”
敬翔猛地拔出腰间的转轮手枪,朝着所有还能动弹的战士,用尽平生力气嘶声大吼。
残存的西军战士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迅速行动起来。
有人打开转轮,快速检查弹巢,确保最后一颗子弹也能射入敌群;
有人“咔”地一声,将闪着寒光的刺刀卡上步枪卡榫,眼神决绝,死死盯住前方涌来的红潮;
那些身负重伤、无法站立的战士,则默默掏出腰间的手枪,数着里面的子弹。
确保将最后一颗,留给自己。
卢岭生左臂胡乱缠着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凝结成暗褐色。
他“咔”一声利落地上好了刺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裂般的怒吼:
“同志们!南山陵园见!”
这声呐喊,瞬间激起了悲壮而决绝的涟漪。
“南山陵园见!”
一个眉目英俊、眼神却如饿狼般凶狠的年轻战士,高声应和,用力拍了拍腰间的枪套。
“再见了营长!下辈子,老子还跟你打洋鬼子!”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咧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手中紧握的步枪刺刀微微颤动。
“来生再会,兄弟们!黄泉路上,结伴走,不寂寞!”
更多沙哑的、带着各地口音的声音,吼出了最后的告别。
声音里,有豪迈,有悲怆,更有对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留恋。
敬翔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空气,连同所有的勇气,一并吸入肺腑。
他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响亮、最坚定、仿佛能穿透生死界限的声音吼道:
“同志们!最后一起唱咱们同心社的社歌!一起上路!”
“让这些洋鬼子听听,什么是华夏儿郎的骨气!”
说罢,他率先唱了起来。
声音在炮火灼烧过的空气中迸发,嘶哑,却带着砸碎旧世界的决绝: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华夏受苦的人!”
起初,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敌人震天的喊杀声中,显得如此孤独而悲怆。
但随即,离他最近的卢岭生跟了上来,声音粗粝而有力,像顽石相互撞击。
然后是脸色惨白、气息已如游丝的滩娃子。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发出微弱如丝的和声。
再然后,是这引水渠里,每一个还能张开嘴的西军战士——军官、士兵、轻伤员、重伤员……
他们都仰起头,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加入了这生命最后的合唱: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自由平等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歌声开始汇聚,从微弱变得清晰,从杂乱变得整齐。
它不再仅仅是歌声,而是一股不屈的意志,一道精神的壁垒,一次灵魂的宣告。
这悲壮而雄浑的合唱,穿透零星的枪声与敌人的嚎叫,
盘旋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阵地上空,竟一时压过了敌人的冲锋呐喊。
面对数十倍于己、蜂拥而至的敌人,这用生命最后火花唱出的战歌,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响亮、也最骄傲的回答。
不列滇士兵已冲至四五十米内,刺刀冰冷的寒光,几乎能映出西军战士眼中,那炽热的火焰。
就在敬翔双目赤红,血贯瞳仁,即将下达最后反冲锋命令的千钧一发之际——
“杀!!!”
一阵山崩地裂、汇聚了数千人的喊杀声,猛地从他们身后的茅草坡顶,爆发出来!
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狂暴,仿佛整个山坡,都要在这怒吼中崩塌、倾覆!
无数身穿黄色军装的西军士兵,如决堤的洪流,漫山遍野地冲下草坡!
无数把明亮的刺刀,在夏日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令人胆寒的光芒!
无数双军靴踏地之声,汇聚成滚动的闷雷,大地为之震颤!
这股愤怒的黄色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地拦腰撞入了,正埋头冲向引水渠的不列滇军纵队的侧翼!
西军的援兵,终于在这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如同及时雨般,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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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hurrah\/huzza”
源于北欧战吼传统,至19世纪中期已成为嘤军标准冲锋口号,克里米亚战争中,曾广泛的使用。
其发音拟声为 “hu-rā!”(长音拖高后骤停),兼具提振士气与震慑敌军的双重作用。
“charge!”
直译为“冲啊!”,与“hurrah\/huzza”共同构成19世纪嘤军冲锋时,最核心的口号组合。
后世影视作品常出现的 “Go! Go! Go!” ,实为越战时期,米军大规模使用的战术指令,与嘤军历史传统,存在明显时代及地域差异。
注2:大佬们,为了让大家保持阅读的流畅感,就不强行分为两章了。
其实今天字数发了七千多,分三章绰绰有余,请大家看到乌鸦如此拼命的份上,继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