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像是极易被环境雕琢的生灵。
不过两三年光景,杨宣娇竟已习惯了宫苑的寂静。
当初觉得宫中冷清、百无聊赖,数次向东王恳求出宫做点实事的那个她,仿佛已是许久以前的影子。
她住的这处宫苑,是兄长杨琇青特意为她修建的。
规模不算大,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样不少。
用料考究,雕工精细,可见当初为了安抚她,东王是花了心思的。
她的天地,大多时候就局限在这四方庭院内。
宫苑东南角,有一片她亲手开辟的小小园圃。
里面种了些月季、菊花这类好养活的花草,也栽了几畦时令菜蔬:
春末的黄瓜、夏初的番茄、秋日的萝卜。
看着种子破土、抽芽,一天天长成绿油油的一片,
于她而言,是这漫长乏味的深宫岁月里,难得的,能亲手触碰和掌控的生机。
黄昏时分,她常提着小巧的水壶,亲自为它们浇水。
指尖拂过湿润的泥土和嫩绿的叶片,心中获得片刻的安宁。
逢到神国那些重大的节期,如“天兄升天节”、“报爷节”之类。
她便需早早起身,在于嫂等人的帮助下,穿戴起符合西王娘身份的繁复礼服,随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前往神王府,参加由神王亲自主持的盛大礼拜。
那宏大的场面,成千上万人整齐划一的跪拜,狂热的呼喊与祈祷,总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她曾是这信仰体系中的一员,甚至因“天父之女”的身份备受尊崇,如今却只觉得疏离。
两年前,她实在闷得慌了,便与数年来相依为命、亲如家人的于嫂等仆妇一道。
持着兄长特赐的令牌,前往女馆或诸匠营走动。
她看到的不再是记忆里熙攘的市集,而是列队整齐、在女官监督下挑土、挑砖、挖壕、织布的妇女;
听闻的不再是茶楼的喧闹,而是织机单调的轧轧声,与镌刻营里雕刻印版的叮咚作响。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自由的烟火气,而是汗水、尘土与集体劳作的味道。
唯有此刻,透过这些被严格管束的生机,她才仿佛触摸到高墙之外,那个冰冷运行着的神国脉搏。
虽然“男女分馆”制度已解禁,但整个上京城,俨然一个大军营,人人都得按指定的方式生活。
目睹这日益严苛僵化的体系,她内心更多的是茫然和本能的排斥。
至此,她便收了心,再不提出宫之事,安心在这方小天地里度日。
时光流转,儿子萧有和一天天长大,转眼就到了八岁。
身形抽条,眉眼间渐渐有了其父萧朝桂那英武耿直的影子。
这让她欣慰,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孩子的教育,成了她心头第一等大事。
她自家文化有限,早年跟着兄长传教,只认得几个字。
虽然后来静心认了些字,能读书信、看告示,但于学问一道,终究浅薄。
身边的于嫂等仆妇,比她还不如,近乎睁眼瞎。
杨琇青对此事颇为上心。
他不仅指派了身边文墨最通、见识不凡的女官傅善祥,来专职教导外甥。
还设法弄来了许多神王明令禁止的“妖书”:
如诸子百家、四书五经之类,连西王府刊印的各种天文、地理、格物书籍也一并寻来,交给傅善祥。
他嘱咐,不必拘泥神国教义,可酌情讲授,务必让外甥开阔眼界,通达事理。
这份用心,在神国当下“焚毁妖书”、独尊教义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特殊,也让杨宣娇心中五味杂陈。
她明白,兄长此举既有对孩子的真心爱护,也未尝没有与神王理念相左。
她身处其中,只能更加小心。
远在江城的西王萧云骧和妻子彭雪梅,并未忘记他们母子。
隔上一段时日,总会通过或公开或隐秘的渠道,托可靠的人捎来书信。
信里多是说说西边的新鲜事,见了怎样的风土人情,字里行间透着关切。
偶尔也夹带些给萧有和的小玩意儿:
精巧的自鸣钟、能看清叶脉的放大玻璃镜、印着西洋风物画的硬纸卡片……
这些来自“外界”的东西,总能引起孩子极大的兴趣。
也像一扇小窗,让杨宣娇窥见那个正在萧云骧手中飞速变化的、与她眼前截然不同的天地。
但萧云骧他们,似乎也渐渐明了杨宣娇在此处的微妙处境和复杂心绪,
书信中,不再像前几年那般催促她西行了。
这种体谅,让她宽慰,又隐隐的失落。
日子,便在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中,如水滑过。
表面的安宁下,暗流始终涌动。
不知不觉,三个寒暑交替,又到了上京城最难熬的酷暑。
空气灼热,知了在宫墙外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连宫殿厚重的琉璃瓦,都被烈日烤得烫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这一时期,神国在战场上形势一片大好,捷报频传。
在东王统一调度指挥下,清妖苦心经营的江南、江北大营被天兵接连攻破,困扰天京城多年的肘腋之患,为之一扫。
天兵四处出击,势如破竹,接连攻克苏省的镇江府、常州府;
皖省滁州府、和州府、徽州府、池州府;
浙省湖州府。
如此一来,西起安庆府,东至姑苏府大部;
北抵扬州府的宝应、高邮,南达杭州府一部;
这整个江南最富庶的鱼米之乡、财税重地,大半已落入神国掌控之中。
天京城内,连日举行庆祝,一片欢腾。
放眼全局,神国战略态势也极佳。
西面,已与蒸蒸日上的西王府辖区全面接壤,双方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同盟关系。
只要神国支付公道价格,西王府的粮食、煤炭、食盐、布匹等日常所需,
乃至他们替换下来的老旧军械、多余的火药等敏感物资,都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并未如对旧朝般,实施严格的禁运。
明眼人都看得出,正是倚仗西王府这条“输血管”,神国才能支撑起大规模连续征战。
这种依赖,让天国内部有识之士忧虑,却无可奈何。
当下,东王杨琇青又审时度势,定下“北线固守,南线猛攻”的进取战略。
他集中麾下最能征善战的精锐,命北王率部猛攻姑苏城,翼王则统兵进取杭州府。
只要攻克这两处江南核心重镇,便能兵锋直指控扼江海门户、华洋杂处的沪城。
加之西王府主力正于岭南用兵,势头凶猛。
倘若神国与西王府能双双实现战略目标,旧朝所依赖的最后几处钱粮重地,将彻底丧失,其覆灭,便真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前景看似一片光明。
然而,这片大好形势下,隐患并非全无。
那潜藏的暗流,源于神王与东王之间日益凸显、难以调和的治国理念分歧。
神王意图彻底废黜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等一切传统典籍,取缔华夏延续千年的传统年节习俗等。
独尊他创立的那套教义,作为衡量万事的唯一准则。
他理想中的国度,是一个彻底政教合一、不容任何“异端”存在的人间天国。
东王杨琙青则明显异议。
他认为,对传统典籍应批判继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完全废黜是因噎废食,不利招揽天下读书人,巩固统治。
对神王某些过于狂热、不近人情的举措,他甚至不惜屡次动用“天父附体”的特权,强行阻拦训诫。
最着名的一次,发生在去年九月。
在神王主持的“哥降节”仪式上,万众瞩目之中,
东王突然神情肃穆,目光呆滞,继而声音洪钟般响亮,完全以“天父”口吻,对跪在下方的神王厉声训斥:
“孔孟之书不必废,其中有合于天情道理亦多。”
“既蒙真圣主御笔钦定,皆属开卷有益者。”
“士果备而习焉,则焕乎有文,斐然成章。”
言辞凿凿,不容置疑。
训斥完毕,竟还下令当场责打神王几十板子,以儆效尤。
此事,虽以神王忍气吞声告终。
但两人裂痕,已公开暴露于公众面前,无法弥合。
经此一事,神王公开言行收敛许多,内心显然未屈服。
他转而成立“删书衙”,指派亲信文士,对诸子百家书籍,进行大刀阔斧的删改,
凡不合教义之处,尽数削去,试图以此扭曲方式,贯彻自家意志。
杨宣娇早年曾在桂省,跟随神王四处传教。
亲眼见过他,如何以霹雳手段处置不愿皈依的“顽固之徒”,其偏执与决绝,令她印象深刻。
加之她身为东王亲妹,与傅善祥这等东王贴身文书情同姐妹,往来密切,
故能接触到许多外人无从知晓的内幕消息,对两人关系的微妙变化。她心里透亮。
神王绝非能轻易妥协、甘居人下之主;
而自家兄长东王,如今权势日隆,总揽天国军政,性格愈发刚愎自信,对待异己,手段酷烈,睚眦必报。
这两头猛虎,外部威胁未除时,尚能为共同目标勉强共处。
一旦清妖压力稍减,那紧绷的弦松弛,他们如何还能长久安生?
只怕……她不敢深想。
这些念头,她只能深埋心底,连对傅善祥也不敢轻易透露。
在旁人眼中,她不过是倚仗“西王娘”身份,和兄长权势、被荣华富贵供养在深宫里的一个花瓶,一个无关紧要的妇人。
人微言轻,即便看出歌舞升平下的危机,又能做什么?
无非是徒增烦恼,日夜悬心。
到了八月底,上京城天气依旧炎热,暑气未因季节更迭轻易消退。
然而,萧有和近来的学习劲头,却如同这酷暑天气,异常高涨。
每日完成傅善祥布置的功课后,他仍会主动请教各种问题。
从《春秋》的微言大义,到西学书籍里的地球经纬,态度恳切,用心专一,连杨宣娇都感到意外和欣喜。
杨琇青得知外甥如此好学,大为欣慰。
不仅又派人送来一批天国明令禁止的“妖书”,还特意减免了傅善祥在东王府内的许多文书琐事,让她能抽出更多时间,专心教导萧有和。
如此一来,傅善祥倒有大半时日,宿在杨宣娇这处相对僻静的宫苑里,渐渐成了萧有和名副其实的专职师长。
苑中时常传来朗朗读书声,和傅善祥温婉的讲解声,为沉寂的宫苑,添了几分生气。
杨宣娇有时坐在廊下,一边做针线,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心中会暂时忘却外界纷扰,获得一丝安宁。
于嫂等人,对傅善祥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对萧有和的课业进度也时有留意,
那种细心,超出了一般仆妇的范畴。
但她只当是于嫂责任心强,并未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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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版还要再改,先发草稿来看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