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靠墙根!蹲下,趴低!”
于嫂的嗓音压得极低,像绷紧的弦。
她一把拽住杨宣娇和傅善祥。秦嫂和张嫂,一个背着年幼的萧有和,一个在后紧紧看护。
几人疾步,窜到西城墙根的阴影里。
墙根下有几丛半人高的灌木,另有一处因年久失修形成的浅凹。
众人蜷身缩进去,连呼吸都屏住了。
火光,越来越近。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像是府里的小官,刚从一蓬乱草后,被火光照出形迹。
他“扑通”跪倒,连连作揖。
“饶命!小人只是——”
话未说完,雪亮的钢刀,带着风声掠过他颈间。
头颅滚落。脸上惊愕乞求的神情,还未褪去。
无头的尸身仍跪着,血如泉涌,溅了叛军士兵满身满脸。
那兵卒浑不在意,随手抹了把脸,咧嘴一笑。
火光跃动,照得那笑容分外狰狞。
搜索的队伍稳步推进。像梳子一样篦过来。
他们用眼看,用脚踢开每一处草堆杂物。
还用长矛,朝水渠边的水草和浅水里,反复戳刺,防范有人闭气潜伏。
“噗、噗——”
矛尖入水的声音沉闷杂乱,此起彼伏。每一下,都像扎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死亡的阴影,正一寸寸碾过地面,朝她们藏身的角落蔓延。
黑暗中,杨宣娇忽然动了。
她一把扯下早已碍事的帷帽,满头青丝顿时披散下来。
侧身蹲下,双手捧住儿子萧有和冰凉颤抖的小脸。
黑暗中,看不清孩子的脸庞。
但那熟悉的轮廓,光洁的额头,眉眼的位置……
这一切作为母亲最深的记忆,早已刻进灵魂里。
“有和,乖儿子,听妈妈说。”
杀声四起的夜里,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带着对孩子无尽的不舍与疼惜,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
“如果……那些人抓了你,你就告诉他们,你不是杨家的人。”
“你叫萧有和。你爹是萧朝桂,是从前的西王。你叔叔是萧云骧,是如今的西王。”
“要是你死在这里,你叔叔会带大军打破上京,把害你的人,全都灭族。”
“他们若听进去了,就让他们,送你去见神王。”
“让他……看在你爹、你叔叔的面上,或许能留你一条活路。”
她尽力用孩子能懂的话,交代这关乎生死的话语。
于嫂几个仆妇听得似懂非懂,感受到了话里的诀别之意,只能默默掉泪。
而兰质蕙心、深知神国权力格局的傅善祥,却瞬间听懂了这话里的深意。
萧有和若落在神王手里,作为“天兄”萧朝桂唯一的子嗣,对神王聚拢人心、维系“天父天兄”的神话,尚有价值。
同时,他也是制衡雄踞华夏、实力远胜神国的西王府的一张好牌。
萧云骧日后对神国是何态度,总得先考虑兄长这唯一血脉的安危。
这是绝境中,为孩子争一线生机。最理智,也最无奈最心酸的谋划。
她强忍泪水,压住声音里的颤抖。
“姐姐,你是天父之女,是神国册封的西王妃,身份尊贵……”
“不如我们一起去见神王,陈明身份,或许……他念在往日情分和天兄面上,能网开一面……”
她说得艰难。连自己都知道,这希望何等渺茫。
杨宣娇摇了摇头,决然起身,脊背挺得笔直。
她打断傅善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疏离。
“不。我不想再瞧见那人的嘴脸。”
那冰凉的语调,早已看透这位“二哥”的虚伪与狠辣。
说完,她迅速从腰间抽出那支转轮手枪。又摸出一把刃长不足一尺的精致短匕。
将刀柄转向傅善祥,递了过去。
“有和还小。有些话他说不全,也未必有人,肯耐着性子听一个孩子分辩。”
她看向傅善祥,轻轻说道。
“若可以……等我们……我们死后,你帮他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深深的歉疚。
“好妹妹,姐妹一场,姐姐没给过你什么好处。临了,却要你担这天大的事……”
“可眼下,除了你,我又能指望谁。”
“你若不肯,姐姐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唉,委屈你了。”
她长长一叹,尽是悲凉。
傅善祥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不敢哭出声,右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
左手颤抖着伸出去,接过了那把匕首。
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直透肌肤。
她完全明白杨宣娇未尽之言,与此刀的真正用途。
当年她刚中女状元,名动天京时,神王对她极为垂涎。
可东王却以“协理文书”为名,抢先一步,将她揽入东殿。
事后神王几次向东王讨要,都被回绝。
如今杨宣娇,求她护住萧有和,却又递来这匕首,用意不言自明。
神王此人心思难测,猜忌极重,尤其对曾与东王亲近之人。
她清楚记得,旧朝湖广总督程矞采之女程岭南,年方17,美艳有才。
被东王在江城所获后,为表“忠心”并缓和关系,忍痛献给了神王。
结果呢?神王总疑她与东王旧情未断,对自己并非真心。
不过数月,那位曾风华绝代的官家小姐,便被寻由百般折磨,最终惨死深宫,香消玉殒。
她傅善祥的遭遇,与程岭南何其相似!
都曾依附那个正被屠戮的男人。神王会如何对待她?
杨宣娇给她这匕首,是让她在遭受无法忍受的屈辱与折磨前,能自行了断,给自己一个痛快和尊严。
她也知道,看今夜叛军见人就杀、毫不留情的架势。
她和萧有和有没有开口的机会,那些兵会不会被吓住,希望实在渺茫。
这不过是一个绝望的母亲和姐妹,为孩子、为她,奋力去抓那渺茫生机的徒劳努力罢了。
“姐姐,我知道了……”
傅善祥哽咽着,将匕首紧紧攥在手里。
杨宣娇见她接过匕首,眼底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歉疚与决绝覆盖。
她用力捏了捏傅善祥的手,旋即松开,
再次蹲下,无比眷恋地用指尖,拂过儿子稚嫩的脸颊,替他抹去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仿佛要将这最后的触感,刻进骨髓。
然后,她毅然转身,将坚定的背影,留给孩子和妹妹。
面朝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几乎灼伤眼睛的火光。
她稳稳举起手中的转轮手枪。金属枪身在跃动的火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
她熟练地扳开击锤,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食指,轻轻搭上扳机。
弹巢里仅存的6发子弹,成了这绝望深渊里,她们最后、也是唯一的倚仗。
脚步声,喘息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时而搜出人来的杀戮声……
这黑暗的角落,如同暴风雨中,即将被巨浪吞没的一叶孤舟。
静候着,生命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