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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光寺客院的那片区域,点亮烛火灯笼的地儿越来越多,被吵醒的人也愈发多。
顾长晏带人挨个进去搜查,从头到尾这个人都没什么表情。
翻来覆去就只会问那几个问题。
问有没有见什么可疑的人,问自己的东西有没有丢失……
他怕温长宁被人发现,他怕温长宁没被人发现,他怕温长宁正在挨饿受冻。
他只想赶紧找到他上辈子的爱人。
遇到“不讲事理”的、拒不配合的人,更不讲事理的顾长晏直接以权压人——所幸,这里没有比他顾公子更势大的人。
可是,没有。
客院没有,顾长晏又去和尚的住处。
那里没有,他又去佛殿,连带着途中的露天道路。
他知道很有可能都是无用功,但是顾长晏不敢停,他很怕自己崩溃。
那些可怕的念头一直都在心中起起伏伏,随时反噬他,顾长晏绷紧了最后的理智。
寅时,他来到最后一个偏僻的佛殿。
推开门扉,夜间的月光朦朦胧胧地落在门槛内的一小片地板。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站在门外的顾长晏突然道:“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一片寂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顾长晏身后跟着的众人都快习以为常了,从找那个刺客开始,顾长晏就时不时突然蹦出一句我看见你了。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众人也不紧张了。
这一次,顾长晏独身一人提着灯笼进去走了一圈。
他将灯笼抬高,照亮自己惊心动魄的脸,边踱步,边念了那句诗,魔怔一般。
视觉会欺骗他,可是触感不会。
被温长宁注视而带来的心安从始至终没有出现。
顾长晏不得不承认他的无用功也做完了,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将断未断。
他停了下来,转头去看殿里躲藏在阴影中的、被供奉的那尊佛像。
他不信神佛。
顾长晏走到门口,迎着招澜担忧的眼神,遣散了随从护卫。
不知为何一直跟着的悟云,没走。
一时之间只剩下他们三个。
顾长晏对招澜温声道:“招澜,你回去休息吧。”
招澜已经忘记还有外人在了,担心的唤了一声“晏哥”。
顾长晏轻轻牵起嘴角,然而心脏好像忍得要爆炸了,“招澜是要……留下来看我哭吗?”
他的眼中满是不容拒绝和哀求两种矛盾的情绪,对视片刻,招澜不得不离开。
顾长晏转头看悟云,“大师,这处佛殿可否借我一用?”
悟云看向他,这个青年的眼已经红了,血丝遍布,“好。”
得到友善的回答,顾长晏没有挪步,一直盯着他,不错眼地盯着看。
到最后,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眨眼的缘故,眼眶酸涩,竟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这时顾长晏轻声说:“悟云,我多希望……那块玉佩你可以给我母亲……”
我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我真的很希望如此。
“多谢。”
多谢您让我上辈子遇见了温长宁。
渐渐地,门被关上了。
顾长晏转身,一步步,一步步,浑身僵硬地挪到了佛像面前。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却像是耗费了他所有的气力。
檀香包裹住这个心不宁的青年。
黎明未至,他跪了下去。
忽然,尚未走远的悟云脚步顿住。
只因一声遮掩不了的哭喊从他身后的佛殿中传来,乍然响起,不再停歇。
无助茫然。
撕心裂肺,痛苦至极,却又……不明所以。
佛殿中,刚过了十九岁生辰的青年埋头痛哭,哭的不能自抑。
泪水混着嘶哑的喊叫,语言系统全面崩溃,如同野兽般嘶喊。
苦到极致,疼到极致。
嘴里也不过轻轻碾磨过为数不多会说的几个字:
“缘生……”
“长宁、长宁……”
哭声那么大,哭到干呕时死死攥着心口的衣物,心如刀绞。
吐出的“长宁”和“缘生”却是近在咫尺,不让除自己以外的人听到。
顾长晏好难过,好难过。
他不知道温长宁如今怎样。
诸多猜测在脑海里对抗。
这一世是和他一样没有玉佩吗?
不知道,顾长晏通通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爱人是死是活。
若是温长宁没有玉佩,是已经在那场车祸中死了吗?
“长宁……”顾长晏肩膀抖动,痛哭着。
还是……没有出事。
只是这一次,他的缘生好好生活在上辈子回不去的家乡?
是和他一样想起了前世的记忆,还是不会再记起他顾长晏。
才刚情深,永不相见。
顾长晏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重生。
顾长晏的内心像被一劈为二。
一半私心希望他的爱人穿越,他想见他,他想见他啊。
另一半成全的心则希望他的长宁不要重生、不要穿越,在现代安康喜乐、长命百岁。
不要来这里。
不要遇见他。
求求你了。
求,你了。
哪怕……哪怕此生不复相见。
相思之苦一个人承受就好了,不要再让他的爱人受苦了。
永不相见。
可是,顾长晏的心已经开始思念温长宁了。
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顾长晏哭个不停,眼泪流个不停,满脸狼狈,身体微抽。
若是温长宁有玉佩。
那他在哪里呢?
是否已经遭遇不测?
不对,温长宁那么机智,怎么可能出事!
若不是,他在哪里呢?
若是玉佩已经被遗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又当……如何?
还找得到吗?
万一中的万一,若是玉佩在大海中……
什么都是大海捞针,好像无从下手。
那么多种可能,顾长晏从来不是乐观的人。
他只知道二十一岁的温长宁消瘦的模样、努力在自愈的心——顾长晏记得清清楚楚。
他只想护他啊。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时他对自己说就哭这一回。
就这一回……
这一次,像要将上辈子死之前没有哭出的眼泪尽数流干,直至流出血来。
所以,
顾长晏……到底在哭什么呢?
可能,
在做心理准备。
——试着缓缓接受再也见不到温长宁的往后余生。
一辈子的记忆来势汹汹,来不及消化,就已经开始喜欢。
上辈子有多爱,这辈子的此时此刻就有多痛苦。
不哭一场,说不清顾长晏会继续怀抱一丝希望踉踉跄跄地寻找爱人,还是……立即崩溃地抹了脖子离开这糟透了的尘世间。
他才十九岁啊,却又已经活了一辈子。
长发铺散在后背,有的掉落在地,肩膀颤抖,脑内嗡嗡,青年跪伏在悲悯佛像前哭泣。
他不信神佛。
但他在祈求温长宁的平平安安。
他清楚地知道没有神佛可以帮他,却跪在这里。
矛盾又可悲。
这辈子,他的戒指没有了,他的玉佩没有了,他的温长宁找不到了。
就像,上辈子他为爱人求的菩提红绳断了。
‘君之我所系,卿之我所意。’
‘我爱你。’
‘我爱你啊,顾长晏。’
“缘生……”
顾长晏连哭都是强忍在做完无用功之后。
哪怕担心如招澜,也不敢去阻止他晏哥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
而关于晚间顾长晏的所作所为已经流传了出去。
哭声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到黄昏之际。
招澜生生等到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才开始轻轻叩门,站在紧闭的门外问:“晏哥,你还好吗?”
没人应声。
最终他们想办法撬开了门。
黑夜将至,殿内昏暗异常,门扉被推开后,仍不见亮堂。
招澜走近,模糊看见一个跪拜在佛像前的人影。
过了片刻,悟云拿着一盏油灯走近。
光线不多,却也勉强照清了一动不动的顾长晏。
“晏哥?”招澜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缓缓地蹲下身,颤抖着伸手抚上顾长晏后背的长发。
“晏哥,你有白头发了。”最终他轻轻道。
近乎一半的白发。
招澜看过很多话本子,说什么伤心欲绝、一夜白头,可,这是他第一次信。
招澜宁愿永远不信。
生出白发的顾长晏是跪拜的姿势,没人可以看到他的神情。
对于招澜的这句话,他无动于衷,顾长晏在缓劲——等到再抬头,他就不能哭了。
他将不得不,面对骤然得到的一辈子记忆,以及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