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听圣明差遣,佩御赐宝刀。
上监百官,下察黎庶,威服四海,横行天下,怎一个光鲜亮丽,好一派威风凛凛。
然而锦衣之中,还有这样一群人。
他们履行了锦衣的职责,却几乎从未享受过它所带来的荣光。
他们,就是密探,一群没有官服,没有宝刀,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的人。
在锦衣的培训完成后,密探便就此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化作各种各样的人。
也许是贵族忠实的家仆;也许是海外漂泊的学子;也许是塞北贸易的客商;也许是田间耕耘的农民……
以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赚钱、交友、娶妻、生子……
直到被重新启用的那一刻,他们必须立刻抛弃所有,发挥出自己本来的价值。
沈庆便是密探。
离开京城之后,他的身份一直是东南首富——临江城黎翀手下的护院家丁。
两年前,倭寇入侵临江城,血洗黎翀家宅的时候,沈庆正受命押运一批珍宝进京,作为黎翀送给严蕃的寿礼。
哪知此去归来,那曾不可一世的富家翁黎翀已家破人亡。
所要监视的人死了,密探也便没了价值,两年间,沈庆浪迹东南,几乎被锦衣组织所遗忘。
在黎翀家当差的时候,因黎翀待自己颇为厚重,于是无事可做的沈庆便化身游侠,专杀那些落单的倭寇,匆匆两年,倒也并不寂寞。
直到几天前,一枚锦衣令被抛在他的面前。
看到锦衣令的那一刻,沈庆心中近乎熄灭的火焰重又熊熊燃烧起来:“锦衣,终究还是没有忘记我!”
沈庆看着面前那人,眼中竟涌出热泪。
尽管给他锦衣令的人的腰间佩戴的只有一把军中的抗倭刀,并未见锦衣刀,可那令牌却是如假包换的。
“锦衣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有用的人。”项人尔站在沈庆面前。
沈庆擦了擦眼泪,问道:“可是,黎翀已经死了……”
“你也死了吗?”项人尔反问道。
“没有任务的密探,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沈庆语气冰冷而绝望。
“现在你有任务了。”
说罢,项人尔随手抛给沈庆一张字条,便径自离开了。
沈庆定了定神,展开字条,那上面只有三个字:“双木洲。”
字条阅后即焚,火苗跳动着,就像沈庆那颗跳动的心。
沈庆以民夫的身份孤身潜入双木洲,精心绘制了双木洲寨子的布防图,了解了倭寇的人员及装备情况,甚至摸清了神秘的七人刀众的特点。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他做到了。
情报的收集固然关键,但若无法传递给项人尔,无异于竹篮打水,前功尽弃。
然而,倭寇对于民夫的看管是极其严密的,想要在约定的时间到达约定的地点,并将情报准确无误地传递出去,只能冒着暴露的风险。
经过仔细研究,在否决了无数种方法之后,沈庆最终决定硬闯。
夜幕未退的凌晨是人一天中最松懈的时候,趁着此时,沈庆杀掉了民夫营巡夜的两个看守的倭寇,冲出了双木洲营寨。
可这只是第一重障碍,在双木洲到和项人尔约定的接头地之间,还要避过无数关卡,这就注定了他无法走便捷易行的大道。
更何况,沈庆的时间也并不充裕。
看守约半个时辰轮换一次,发现了同伴的尸体,倭寇定会示警,全力以赴地抓捕自己。
夜路,山路,险路……
接头地点近在眼前,时间也刚刚好。
与此同时,示警的烽火果然在双木洲营寨升起。
项人尔很守时,他一早就隐身在接头地的灌木丛中,看到人影,便轻轻学了两声布谷鸟叫。
听到接头的暗号,沈庆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正欲以同样的叫声回应,却突然听到身后有弓弦拉动的声音,同时有一个声音大喊:“站好,不许动。”
那是倭寇的语言,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属于那座营寨唯一的一个女性倭寇——鸟羽真叶。
沈庆的脑袋缓缓转向身后,除了逐渐向他靠近的鸟羽真叶之外,树上竟还有一个人,手持长弓,瞄准了自己。
那人沈庆也认得,千弓佳射。
沈庆苦笑一声,一下遇到七人刀众中的两个,真是他的好运气。
与此同时,躲在灌木丛中项人尔也握紧了长刀巨鲨,做好了搏命的准备。
鸟羽真叶一步一步地向沈庆走来。
她的脚踏在林中的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静谧的林中格外刺耳。
她走的不紧不慢,像猎人走向已在囊中的猎物,同时用倭寇的语言自言自语道:“我说怎么寨中燃起烽火,原来是逃了一只小老鼠。”
项人尔紧盯着外面的情形,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他知道,树上那人的羽箭正瞄准着沈庆的后背,只要沈庆一动,箭矢必发;而那个步步紧逼的女人,似乎也不是善茬。
怎么办?
项人尔藏在暗处,激烈的思考着。
此时出手,若一时难以取胜,便会被双木洲倭寇围困,生死且不惧,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情报可就……
沈庆一动不动的站在灌木丛前,他知道,项人尔就在里面。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的听着倭女的步子。
“就是现在。”
就在倭女离沈庆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沈庆突然迈开步子,朝着灌木丛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千弓佳射欲引箭射之,却发现沈庆逃亡的瞬间,鸟羽真叶的身体恰好挡住了自己的射界。
就是这转瞬即逝的瞬间的机会,让沈庆紧紧的抓在手中。
鸟羽真叶见到手的猎物仍在奔命,迈开步子便追;千弓佳射则收了弓箭,在树间纵跃腾挪一阵,重新选择了一处视野开阔的最佳射手位置。
搭弓开箭,随着一声箭鸣,那长长的羽箭瞬间刺穿了沈庆的身体,几乎与此同时,鸟羽真叶将长绳甩开,一下子捆住沈庆的身体。
沈庆倒下了。
鸟羽真叶和千弓佳射二人将这个私逃的民夫捆住,用马拖拽着,经过项人尔隐身的灌木丛,向双木洲营寨走去。
倭寇已经走远,初升的朝阳照在灌木丛上,也照在项人尔的脸上。
项人尔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捡起了沈庆故意遗留在地上的密信,回到了宁海卫军营之中。
锦衣密探沈庆最终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然而沈庆却并没有立即死去。
倭酋山本纲夫从他杀人的手法中察觉出他不是普通的民夫,于是对他严加审问。
可是无论他们用何种手段,都榨不出一丝一毫有用的情报。
气急败坏的倭寇将沈庆捆在柱子上,任由毒辣的太阳暴晒。
没有人给沈庆拔出身上的羽箭,处理流血的伤口。
他被示众于此,给所有妄想逃跑的民夫一个警告,告诉他们逃跑的下场。
可他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尽管伤口已经化脓,又被汗水浸泡,疼痛到几乎麻木;尽管脓水连同鲜血沿着箭杆缓缓淌出;尽管饥饿和干渴让他面无血色,唇上起皮……
可他就是不肯死去,直到碰到了陈忘等人。
听完了锦衣密探沈庆的故事,陈忘等人的信心更多了一分,如无意外,不日戚弘毅就将对双木洲发动进攻。
与此同时,大家都对沈庆感到由衷的敬佩,并将自己与项人尔以及戚弘毅的关系也都告诉了他。
末了,陈忘等人鼓励沈庆道:“沈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等戚弘毅攻打双木洲之时,我们便带着你一起逃出去。”
不料沈庆却摇了摇头。
他说话的气力渐渐小了,只是还不肯停下来:“我怕是不成了,恐怕活不到那时候。不过没关系,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虽百死而无憾。”
“好后生,努力的活下去,不能让自己倒在胜利之前。”白震山想要激发出沈庆求生的欲望。
“别轻言放弃啊!你看,我被毒虫咬的浑身难受,也还在挺着啊!”杨延朗在旁帮腔:“我们这里有神医呢!芍药,先不忙管我,你快看看这位英雄。”
芍药远远看着,并不真切,只是多见皮外伤,致命伤只有羽箭,但看他活过这么久,应当未及要害。
于是芍药开口道:“现在立刻清创救治,应当还有生机。”
沈庆听了,很受鼓舞,跟众人道谢后,道:“既然各位这么在乎沈某,我便强撑一下,只是生死有命,各位倒也不必强求。”
展燕佩服英雄,见此人有救,遂转向陈忘,道:“陈大哥,你有主意吗?”
陈忘思索片刻,道:“还需知道倭寇活捉我们的目的何在,而后再寻应对之法。”
“叫他们过来,一问便知,”白震山当即拍打牢笼,大喊道:“倭奴,抓你白爷爷做甚,过来说个明白。”
“老前辈,我还有话交代,还有话……”沈庆制止了白震山的行为,接着说:“若我不幸死了,尚有一些人可以帮你们,他们……”
“谁在大喊大叫?”这是倭语,说话者是那座肉山一样的胖子——刚力莽山。
随之而来的,还有拿倭刀对付白震山的倭人武士藤田筱虎,以及一直藏在暗处施放冷箭的千弓佳射。
倭寇的出现,让沈庆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