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庆丰的额头还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磕出的血珠顺着石板的纹路蜿蜒,像一条细小的血蛇。
就在这时,脑子里突然炸开一个念头——家里人。
他那老实巴交的婆娘,此刻怕是还在灶房里蒸灵米,等着他小儿子回去吃饭。
还有三个孩子,老大刚进纳气六重,天天盼着他带头妖兽回去练手劲。
老二老三还小,总爱趴在他膝头摸他战甲上的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啊!
这个念头像滚烫的烙铁,瞬间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猛地抬起头,额角的血混着泪水往下淌,糊住了视线。
看向石龙的眼神里,没有了先前的恐惧与麻木,只剩下近乎哀求的恳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都统大人,这事……这事和我家里人无关!”
“他们都是老实人,连安魂教的名字都没听过……可否……可否放过他们?”
他知道军法如山,勾结邪教、祸乱城池,按律当诛九族。
可他实在不忍心,那些无辜的亲人要为他的罪孽陪葬。
石龙眉头一皱,浓黑的眉毛拧成个疙瘩,像是压着千斤重负。
他沉默片刻,语气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这事我暂时压了下来,没敢声张。”
“算上咱们三人,知情者不到一手之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何庆丰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终究是松了口。
“看在你这么多年在镇妖军出生入死,功劳苦劳都不算少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不牵连你家里人。”
何庆丰刚要松口气,石龙的语气却突然一转。
像寒冬里骤然刮起的冷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不过,你得把拒北城之中的冥兰花找出来。”
“找不到它,这兽潮就断不了根,死的人只会更多,到时候,就算我想保你家人,也保不住了。”
“多谢都统大人!多谢都统大人!”何庆丰连忙磕头,额头在石板上撞出“砰砰”的闷响。
每一下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
他在石龙手底下熬了六十七年,太了解这位都统的性子了。
看似冷峻,实则重诺,从不在这种关乎人命的事上打诳语。
只要他说了不牵连家人,就一定能做到。
心里的巨石刚落地,何庆丰又急忙开口,生怕晚了一步就忘了细节。
“都统大人,冥兰花藏在胡家坊第一百七十三号院子!”
“那院子看着破,其实是安魂教早就买下来的空宅!”
他语速极快,像是在跟时间赛跑。
“院子左边的柴房里,墙角有块松动的青石板,搬开就能看到地窖!”
“冥兰花就用玉盒盛着,藏在地窖最里面的石龛里,上面还盖着堆干草!”
石龙听完,没再多问,直接转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两步远的侯宗亮。
阳光落在侯宗亮的玄甲上,反射出冷硬的光。
“宗亮,麻烦你过去一趟,把冥兰花给拿过来。”
“是,大人。”侯宗亮应声的同时,身影已经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嗖”地一下就消失在原地。
四象黄境的修士全力施为,速度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轨迹。
不过数十个呼吸的时间,比一杯茶凉透的功夫还短,侯宗亮的身影就重新出现在城门洞下。
他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玉盒,盒子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符文,隐隐有灵光流转,显然是用来隔绝气息的法器。
“大人,这就是冥兰花。”
他将玉盒递过去,看向玉盒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火热。
这可是引发数万兽潮的根源!上交上去,论功行赏的话,绝对是泼天的军功!
就算他已是四象黄境,寻常赏赐看不上眼。
可这样的大功,足以让他在军中立稳脚跟。
甚至能向上面求一枚“淬魂丹”,助他冲击灵魂第二境后期。
要知道,灵魂境界若能达第三境,便能尝试奴役妖兽。
到时候,耗费些资源培育一头四象黄境的妖兽当坐骑或战力,他的实力必然能再上一个台阶。
石龙接过玉盒,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将它收进了储物戒。
随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跪在地上的何庆丰身上,眼神复杂得像揉碎了的星光。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枚丹药,那丹药通体浑圆,泛着温润的乳白色光晕。
表面萦绕着淡淡的灵气雾气,一股清苦中带着甘甜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我手里的这枚丹药,乃是一枚三品的回天丹。”
石龙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你服下这枚丹药,身上的所有伤势都将被治愈,灵力也能恢复大半。”
何庆丰愣住了,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军法的处置,或是被秘密处决,却没想到……
“你回去战场之中吧。”石龙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还在厮杀的战场,那里的血色染红了半边天。
“你更应该死在战场上,如此一来,在旁人看来,你仍是力战而死的千夫长。”
“也能保留一个好名声,让你家里人往后说起你时,不至于抬不起头。”
何庆丰听到这话,几滴滚烫的热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多……多谢都统大人!”
他真的没想到,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石龙还能给他留这样一条宽厚的后路。
既能了却自己的罪孽,又能保住家人的体面,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此刻,何庆丰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有对石龙的感激,有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懊悔,更有对那些死去袍泽的无尽自责。
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最后只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好了,你去吧。”
石龙将手里的回天丹轻轻一弹,丹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何庆丰面前的地上。
“多谢都统大人!”
何庆丰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枚回天丹,紧紧攥在手心,丹药的温热透过掌心传到心里。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下都带着决绝与释然。
石龙微微低头瞥了一眼,看着他那副模样,终究是神色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带着侯宗亮离开了。
玄色的披风在阳光里拖曳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道无法回头的路。
而脑袋还磕在地上的何庆丰,却在这个时候低声地啜泣起来。
起初只是压抑的呜咽,后来渐渐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痛哭。
“我错了……我错了啊!”
他记得自己自从十二岁开始修炼起。
无论是被妖兽打得半死,还是突破瓶颈时的剧痛,都咬着牙没掉过一滴泪。
可今天,他跪在这冰冷的石板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不受控制地抽泣着。
泪水混着血污,把身前的地面浸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