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宗亮跟在石龙身后,玄色的袍角被风掀起,又缓缓落下,像一片沉默的蝶翼。
两人沿着城墙根下的青石板路走着,脚步声被远处战场的喧嚣衬得格外轻。
他憋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疑惑。
“大人,您为何对何庆丰这么宽厚?”
他侧过头,看着石龙坚毅的侧脸,晨光在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旧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按军法,他勾结邪教、祸乱城池,害死三大军团十多万人,便是凌迟处死也抵不过这罪孽。”
“诶!”
石龙猛地停下脚步,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里裹着的疲惫,像背负了千斤重担,压得人胸口发闷。
他望着远处城头飘扬的“镇妖”大旗,那旗帜被风扯得笔直。
边角却已有些破损,像个在岁月里熬得倦了的老兵。
“事已至此,就算是以军法从事,把他拖到刑场碎尸万段,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铁器。
“那些死在兽潮里的人,能活过来吗?”
“拒海城被啃噬的防线,能凭空长回去吗?”
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
“毕竟,他好歹在我手底下拼杀了六十七年。”
“从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握着柄比人还高的断刀,在第一次面对妖兽吓得腿肚子打颤,到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千夫长……”
石龙的声音缓了缓,像在细数一段漫长的光阴。
“这六十七年里,他身上的伤比军功还多,光是能叫上名的恶战,就参与了三十七场。”
“没功劳,也有苦劳。”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城砖上一处凹陷的痕迹,那里似乎还留着当年兵器碰撞的余温。
“能让他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全了他最后一点体面吧。”
“总好过绑在柱子上,被所有人唾骂着咽气。”
“况且,这冥兰花,如今不也是因此而被找出来了吗!”
石龙的目光骤然一凝,像寒潭里突然亮起的星火。
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侯宗亮,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
“再说了,假如一开始我就声色俱厉地问罪,把军法条文摔在他脸上,你觉得。”
他顿了顿,指尖在粗糙的城砖上轻轻点着,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他会不会这么轻易的,把冥兰花藏在什么地方说出来?”
侯宗亮心头一震,猛地反应过来。
是啊,何庆丰本就是被逼到绝路的人。
若是一味强硬,以他那点做事做绝的性子。
未必不会抱着“我活不成,你们也别想好过”的念头,死咬着冥兰花的下落不放。
到时候兽潮不断,拒北城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大人仁厚。”侯宗亮低下头,心里对石龙又多了几分敬重。
能在这乱世之中,于铁血手腕里藏着这样一份念旧的宽厚,实属难得。
他默默思忖着,不得不承认石龙这步棋走得极妙。
先松后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着痕迹地就瓦解了何庆丰心里的防线。
既保住了他家人的性命,又给了他赎罪的机会。
这样的恩威并施,换谁都会心甘情愿地吐露实情。
风穿过城门洞,带着远处战场的喧嚣,兵刃碰撞的脆响、妖兽嘶吼的尖啸、修士濒死的呐喊,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空气中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那是何庆丰方才掉落的回天丹留下的余味,在阳光里缓缓流淌,像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柔。
城门下,何庆丰跪在青石板上,足足啜泣了一两刻钟。
起初只是压抑的呜咽,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头受伤的困兽。
后来哭声越来越大,带着撕心裂肺的悔恨,震得城门洞都嗡嗡作响。
他攥着那枚回天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丹药的温热透过掌心,一点点渗进冰凉的心里。
直到哭声渐渐平息,他才颤抖着将丹药送进口中。
那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的灵力顺着喉咙涌进丹田。
像初春的融雪漫过干涸的河床,瞬间抚平了经脉里的灼痛。
左臂焦黑的伤口处甚至传来微微的痒意,那是血肉在快速愈合的征兆。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眼神里的迷茫与悔恨被一种决绝的平静取代。
转身,没有回头,一步步朝着战场的方向走去。
玄甲上的血渍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给这身甲胄镀上了一层沉重的勋章。
“见过何千夫长。”
丘哲正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外,用布条包扎手臂上的伤口,抬头就看见何庆丰走来。
他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行礼,心里却满是疑惑。
这位千夫长不是刚被搀扶着进城疗伤了吗?
怎么这会子又出现在这里,而且气息比先前沉稳了许多?
何庆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愧疚,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张了张嘴,似乎在心里头反复斟酌着词句,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丘哲,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厮杀的战场,那里的血色浓得化不开。
“反正,说完这番话以后,我会立马返回战场,战死在那里。”
“何千夫长您说。”丘哲听到这话,心里的疑惑更甚。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没有完全听信对方的话。
这世道之中,人心叵测,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跳出什么陷阱。
何庆丰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声音里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释然。
“本来,由于一些原因,我是打算在妖兽潮期间,找个机会将你和你手底下的人都斩杀的。”
丘哲浑身一僵,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握着刀柄的手瞬间绷紧,指节泛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现在因为石龙都统大人,给了我一个体面的机会。”
何庆丰没有看他震惊的表情,只是望着战场的方向,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此番过来,也只是为了安自己的心而已。”
说完这话,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战场走去。
玄色的身影很快汇入前方涌动的人潮,像一滴水融入了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