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高架桥,楚子航僵在原地,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滑落,流过失焦的脸庞,与眼角渗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滚烫液体混合,滴落在积水中,悄无声息。
村雨躺在冰冷的积水里,光洁如镜的刀面映出此刻他的脸庞。
楚天骄看着儿子这副模样,甩了甩还覆盖着部分铁甲的手掌,似乎想习惯性地抹把脸,却只碰到冰冷的金属,只好作罢。
“啧,”他咂咂嘴,语气里带着那份楚子航记忆深处独有的语调,“十年不见,见面礼就是往老子下巴上招呼?这欢迎仪式可真够别致的,差点没把我这牙帮子给掀喽。”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下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嘟囔着:“还好这身皮实,不然以后啃猪蹄都得漏风。”
这过于生活化的抱怨,猛地撬开了楚子航的情感闸门。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半晌终于挤了出来了一句话:“爸,真的是你?”
“如假包换,货真价实,虽然包装是磕碜了点。”楚天骄拍了拍自己胸口的暗蓝色甲胄,发出沉闷的梆梆声,“限量版奥丁典藏款,自带八足越野坐骑和一次性命运投枪,就是售后服务差点意思,退不了货。”
他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但看到儿子眼中那仍未散去的震惊和痛苦,他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变得温和起来。
“好了,好了,小子,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确实算是见了鬼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八足天马和昆古尼尔早已化作幽蓝光点消散在雨幕中,此刻他更像一个穿着复古盔甲的中年男人。
“我没死透,运气好,碰上......嗯,算是碰上贵人了吧,用了点特殊手段,暂时把我摁在这地方了。”他指了指脚下湿漉漉的桥面,“但离了这鬼地方就不行,还得维持这身行头,不然......嗯,你懂的,影响不好。”
楚子航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神智,他猛地看向四周这片凝固的高架桥尼伯龙根,声音依旧带着颤音:“这里,到底......”
“别问,问就是高科技。”楚天骄打断他,摆了摆手,“具体情况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而且我知道的也并不算太多。你只需要知道,你爹我现在是这座高架桥的荣誉住户兼形象代言人就行了,包吃包住,就是没啥自由。”
他试图用幽默掩盖背后的沉重,但楚子航能感觉到那份无奈。
“至于为啥让你来......”楚天骄顿了顿,目光认真地看着楚子航,“不是让你来屠神报仇的,那剧情太老套,而且性价比极低。”
“是有人觉得......或者更多的原因是我觉得,咱爷俩几年前那场架没打完,话也没说透。让你心里憋了块大石头,硌了十年,该搬掉了。老硌着也不是个事儿,影响发育......虽然你看样子也没咋发育了。”
楚子航:......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刚才跟你过招,”楚天骄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歉意和坦然,“是爸不对。但也是想看看你这些年长进了多少,骨头硬没硬,有没有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打垮。顺便......让你把心里那口憋了十年的气,都痛痛快快撒出来。堵不如疏嘛,老是冷着一张脸装酷,容易面瘫。”
他模仿了一下楚子航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结果因为盔甲限制显得十分滑稽。
楚子航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极细微,几乎看不见。
“现在看来,”楚天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欣慰和骄傲笑容,甚至有点得意洋洋,“我老楚的种就是不一样,没丢人!这要让你妈知道......唉,算了,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不然又得念叨我。”
楚子航彻底无语了。
他看着父亲那副挤眉弄眼,试图活跃气氛的样子,十年前那个总是没个正形,却又在关键时刻无比可靠的父亲形象,终于和眼前这个顶着奥丁外壳的男人彻底重合。
那冰封了十年的心湖,冰层碎裂,巨大的酸涩和温暖翻涌而上,冲得他鼻腔发酸。
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失控的表情。
楚天骄看着儿子微微颤抖的肩膀,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楚子航湿透的头发,铁甲与发丝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行了,气也撒了,人也揍了,该聊聊了。”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而低沉,“这几年......辛苦你了,小子。”
这句话,轻轻刺破了楚子航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却死死咬着牙,不让情绪决堤。
“也还好。”他声音沙哑地回应,试图保持一贯的简洁。
“好个屁!我还不了解你?”楚天骄毫不客气地戳穿他,“看你那副死样子,跟谁都欠你八百万似的,肯定没少钻牛角尖。是不是天天晚上不睡觉,搁哪里练刀?”
楚子航抿紧嘴唇,默认了。
“傻小子。”楚天骄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全是心疼,“你爹我当年冲上去,是为了让你活下来,好好活着,不是让你变成复仇鬼的。你要真把自己折腾没了,我那不是白给了?”
“我知道。”楚子航低声说,“只是......忍不住。”
“忍不住也得忍!”楚天骄瞪起眼睛,随即又软了下来,“唉,也怪我,没给你打个好样。光顾着耍帅了,忘了留遗言告诉你别惦记给老子报仇。”
这句遗言让楚子航差点没绷住。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以父亲的性格,说不定真干得出来。
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说说吧。”楚天骄一屁股坐在旁边一辆废弃轿车的引擎盖上,那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楚子航也坐。
“这几年,都干嘛了?谈恋爱了没?有没有漂亮小姑娘追你?你小子长得随我,应该挺招蜂引蝶的吧?”
楚子航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却没有坐下,只是靠在车边。
他沉默了片刻,组织着语言,尽量简洁地回答:“在卡塞尔上学,没有谈恋爱,执行任务。”
楚天骄似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但还是皱了皱眉,“啧,我就知道!那老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教育家,专门拐骗未成年儿童去屠龙。你没被他带坏吧?等等,你刚才那几下子......暴血了?还到了三度?!昂热教的?!妈的,我就知道!回头见了他非得......”
他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
“是我自己选的。”楚子航打断他,“我需要力量。”
楚天骄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嘟囔道:“行吧行吧,儿大不由爹......不过给我注意点分寸!那玩意儿是能随便玩的吗?一不小心就真成死侍了!”
“嗯。”楚子航低声应道。
“任务呢?危不危险?有没有受伤?”楚天骄的追问里充满了父亲的关切。
“还好,习惯了。”楚子航回答得依旧简短,但语气缓和了许多。
“习惯个锤子!受伤就是受伤!别跟我打马虎眼!”楚天骄不满道,“下次......唉,算了,也没下次了。你自己多长点心眼,打不过就跑,不丢人。活着才有输出,懂不懂?”
“嗯。”
“话说学院里的伙食是不是还是那么差,我刚入学的时候就说会出免费的猪肘子,可到了毕业却连根猪毛都没看见,也难怪你现在一点个都没长。”
楚子航:???
父子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雨水哗啦啦地下着,冲刷着过去的阴霾。
楚天骄似是想起了什么,嗫嚅了一下,开口道:“你妈最近......”
“妈她,最近还好。”楚子航低声回答道。
楚天骄愣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释然地笑了笑:“哦......挺好,挺好。那傻女人,跟着我净吃苦了。”
楚天骄似乎还有点小失落,随即又振作起来,“你呢?一个人住?会不会做饭?别天天吃垃圾食品,我看你好像比小时候还瘦了点,虽然肌肉结实了。”
楚子航听着父亲絮絮叨叨的关心,一点点驱散了他心中积压的寒冷和孤寂。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父亲唠叨起来,也挺好的。
“我会做饭。有钱。”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哦,那就好,那就好。”楚天骄松了口气,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儿子,跟你说个秘密。其实当年我藏了点私房钱,就藏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整个高架桥尼伯龙根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周围的光线似乎黯淡了一丝。楚天骄身上的奥丁盔甲也仿佛受到干扰般,流转的幽光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
楚天骄脸色微微一变,迅速恢复了正常,但楚子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
“怎么了?”楚子航立刻问道,黄金瞳下意识地再次亮起。
“没事没事,”楚天骄摆摆手,故作轻松,“老毛病了。”
这个拙劣的借口让楚子航皱起了眉头。
他意识到,父亲的存在状态可能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稳定。
楚天骄看着儿子担忧的眼神,笑了笑:“别瞎操心,你爹我现在跟这桥绑定了,只要桥还在,我就还能苟着。就是偶尔得配合一下物业维护一下小区环境,刚才估计是催我交物业费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盔甲发出铿锵的声响:“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再待下去,某些家伙该有意见了。咱爷俩也聊了,打也打了,差不多了。”
楚子航心中一紧:“你要走了?”
“不是走,是到点下线了。”楚天骄指了指周围,“我这网费挺贵的,不能一直在线。不过你放心,高架桥不崩,就能偶尔上来看看。”
他走到楚子航面前,仔细端详着儿子,仿佛要把他现在的样子深深印在心里。
“儿子,”他收起所有玩笑,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和认真,“过去的事,过去了,别背着它活。你活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爸很高兴,真的。”
“以后别老往这种晦气地方跑,多晒晒太阳,约小姑娘看看电影,吃吃饭。任务嘛,量力而行,别傻乎乎地拼命。给你爹我......留个念想。”
楚子航喉咙哽咽得厉害,他重重点头:“嗯!”
“好了,滚蛋吧。”楚天骄忽然又恢复了那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看着你就来气,打得我下巴现在还疼。”
说着,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周围的雨幕也似乎扭曲起来。那身奥丁的盔甲再次浮现,面具缓缓凝聚,即将重新覆盖他的脸庞。
在面具彻底合拢的前一刻,楚天骄看着楚子航,最后说了一句,声音隔着雨幕,有些模糊,语气也逐渐变的有些古怪,却清晰地传入楚子航耳中:“对了,你们学校那个教语言学的林教授,他家的课......嗯......挺有意思的,没事多去听听......”
楚子航:???
卡塞尔学院教授,教授语言学,姓林......
除了林萧楚子航真的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了。
但是这怎么又扯上林萧老师了?
但伴随着话音落下,面具合拢,没有给楚子航开口询问的机会。
暗蓝色的神只再次矗立在雨夜的高架桥上,独目冰冷,威压重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但楚子航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弯腰捡起地上的村雨,归鞘。
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开。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沉重,虽然依旧孤独,但背上那座压了十年的山,已然消失。
高架桥的雨,依旧下着,但似乎不再那么冰冷了。
他知道,在某一个角落,父亲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