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移动的沙丘……”
安小鲤站在窄小的营帐门前,目光望着地平线的尽头,那些如海浪般涌动的沙丘,口中喃喃:
“不是灵风,也不是妖类,倒像是某种意象的显现,莫非曾经有不得了的水德修士陨落在这方沙漠?”
从秘境中逃出之后,他驮着这位西海的六殿下反向而行,一路北上,躲开了堵截的僧侣,但也偏离了去往虺圣山脉的路线。
虺圣山脉如横亘在西疆的巨兽分隔了两处地界,一侧是无垠的西漠,一侧是生机尚存的荒原。
眼下局势不明朗,水府众妖在玄都天坠落时被打散,几头龙属也下落不明,安小鲤不敢去赌自己的运气,只能选择北上,避开僧侣的堵截。
其间也与前来拾荒的散修发生过争斗,安小鲤到底是化形妖修,寻常散修一尾巴就能拍死。
只是他为了不引人注目,同样把自己伪装成散修,往往斗上几招便退去,最后有惊无险的脱出重围。
眼下没了去处,再往北便是让沙民闻风丧胆的“魔鬼海”,安小鲤于是和即翼一同暂时寄宿在一位本地沙民的小帐篷中。
『初云裳也没有消息……』
少年神色有些担忧,他道行太低,不清楚当日玄都天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即翼撞见伏魔帝刹子并非巧合,再加上初云裳迟迟没有给自己传讯,那他基本可以肯定,这次拉下玄都天的大戏,龙属是被人算计了。
很可能是多方势力共同算计。
『可西海龙君呢?为何没有瞧见龙君的身影……』
几位龙女得了龙君的旨意来让玄都天坠落,如今明显出师不利,那位西海龙君却没有什么动作。
安小鲤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眼下虽然暂时甩开了追兵,可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惶恐——
仿佛仍然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紧紧追赶着自己,只是当他回过头,却只能望向一望无际的苍茫黄沙。
“修为还是太低了。”
安小鲤暗暗叹了口气,他出身太差,被初云裳拔苗助长,哪怕有上品的功法和水府吃不完的灵材滋养,修为的增进依旧缓慢。
这并非只是他的问题,妖修大多如此,哪怕是承载天妖气运降生的龙女,也少不了漫长岁月的打磨。
硬要说的话,他现在还只是属于幼年期,无论血脉还是妖躯都有很大的成长空间,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
“也不知道六殿下何时能苏醒……”
少年喃喃自语,那一日即翼被他驮去了秘境,体内伤势多次反复,甚至连丹位也开始失控。
最危险之时,从其身躯上迸发而出的【亥水】之力宛若沉渊暗流,敌我不分地拉扯着周围一切的事物。
若非安小鲤同样修行正统【亥水】功法,多半已经被这股力量捕获,撕成碎片。
之后,为了压制逐渐失控的丹位,也为了藏匿自己的气息,这位六殿下施展了【眠龙秘法】,让自己沉入休眠般的沉睡中。
这道秘法相当不俗,施展之后,仍然维系人形的即翼在安小鲤看来真就如同一介凡人,感应不出半点属于妖类的气息和异常。
正因为如此,擅长测算因果,缘觉通明的释教高僧也没能算出这位龙女的踪迹,最终让安小鲤带着她成功逃出生天。
“嗯?”
正沉思着,少年似有所感,回头望向魔鬼海的方向,只见远处的沙丘上多了两道细小的黑点,正在朝自己的方向靠近。
『依莎回来了。』
安小鲤秀美的脸庞上现出浅浅的笑意,知道是依莎和她的朋友取水回来了。
这些流浪的沙民居无定所,哪里有活人丘,哪里就能瞧见她们的身影,这种生活不可谓不艰苦,只是……
这又何尝不是修行?
少年在营帐外耐心等待着,由鳞片变化成的血色衣衫被猎猎狂风吹动,而他岿然不动,站成一面旗帜。
隔得老远,依莎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跃动在无尽黄沙中鲜艳的血色。
『那位美貌的公子……这是在等我吗?』
依莎的内心泛起一丝难言的喜意,但很快又被理智所驱散。
与安小鲤一同造访她这临时住所的,还有一位女人,少年与她显然关系匪浅。
那女人受了伤,这些时日都在昏迷,少年便也寸步不离在身旁侍奉,这难免让依莎有些黯然神伤。
但自己也并非没有机会。
依莎下意识加快了步伐,身形如沙雀般矫健轻盈,在沙丘上如履平地,很快就将同伴远远落在身后。
她心中存着心事,连身后女人的呼喊声都没有听见,安小鲤却看得真切。
『这身法已经不是凡人了。』
少年眸光微动,作为一介流浪的沙民少女,依莎自然没有什么功法道典,也不懂得如何引气入体,吐纳炼气。
既然如此,依莎又是如何不知不觉中踏上道途的呢?
“只会存在数个时辰甚至更短的泉眼……”
安小鲤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心里有了些模糊的猜测,他不再杵在原地,转身揭开门帘走进篷内。
『进去了。』
依莎放慢了脚步,怅然若失地看着那道鲜艳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前。
“……依莎,你等等我……”
过了好一会,身后的女人才追了上来,她肤色黝黑,两眼细长,头发贴着头皮梳起来用丝络束在脑后。
这是沙民女子的典型装束,依莎岁数尚小,头发不算长,才没有这么打扮。
只见她气喘吁吁地凑了上来,正要埋怨依莎为什么不等她,却突然双眸一转,神秘兮兮地说道:
“怎么,你的心上人没出来等你?”
依莎瞪了她一眼,迈步朝着聚落走去,这处临时的聚落只有百来人,这种规模的聚集地连渴求香火到疯魔的寺庙都懒得理会。
只要遇上一场沙暴,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欸,别走啊依莎……”
女人连忙跟了上去,在少女身旁絮絮念叨着:“他应该是从那些大城里出逃的吧,老实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人,漂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
『大城……』
依莎心中微微一动,那些有着绿洲水源,能屹立于风沙中,千百年都不会消亡的大城。
传说那些城池中,要么住着能移山倒海的仙人,要么住着功德圆满的高僧,只有这样,才能在西漠这片土地上长久存在下去。
“只可惜,他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女人再次开口,将依莎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有些不悦地看向女人:“图娜,你到底想说什么?”
图娜轻声说道:“依莎,我们只是朝不保夕的沙民,而那个男孩,是如天上的星星一般的人物。”
“你们之间绝无可能。”
少女的心思被拆穿,却本能地不想承认:“什么可能不可能,图娜,他,他身边不是已经有别的女人了吗?”
“别骗自己了,依莎。”
图娜笑了笑:“我们都知道,在西漠这种地方,受伤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那个女人说不定很快就会死去,然后他就会留下来陪你……但这是不可能的,依莎。”
“只有他是不可能的。”
图娜的眼神中多出一丝怜悯,只是依莎却像只炸毛的猫,没有留意到女人神情的细微变化。
“我没有这个念头!”
少女对着图娜大声吼道,声音在空旷的沙地上回荡,飘荡得很远很远,几乎要飘到不远处的聚落。
一时间,依莎自己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过头望向那间门帘紧闭的帐篷。
“……”
少女眼眶微红,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相识已久,教导自己如何在活人丘取水的女人。
她心里憋着火,却也不想再与这个可恶的女人争论,于是扭头朝着自己的营帐跑去。
只留下名为图娜的女人站在沙丘上,幽幽目送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突然间换了一种语言,鼻音浓重,古朴拗口。
可惜依莎已经走远了,若她能听见,便会意识到这是释教的古梵言,意思是——
“谁能躲得过八风的吹拂?”
……
所谓八风,是释教经典中相当常见的概念,意为煽动人心,扰乱心境的八种境遇,分别为利、衰、毁、誉、称、讥、苦、乐。
传闻上古之时,释教修行首重心性,彼时并无净土一说,释修并不苦求功德。
欲入空门者,往往要先修心性,再熬筋骨,所谓“八风吹不动”,便是指能历荣辱不惊,面苦乐不动的平和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