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单调的白色中缓缓流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不知不觉间,爱琪住院治疗和康复已经将近半个月了。
在这漫长的日子里,爱琪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身体上的伤口在药物的作用和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下,正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愈合。肋骨处的疼痛不再像最初那样尖锐刺骨,而是变得有些许钝痛,偶尔还会隐隐发作。脑震荡带来的后遗症也基本消失,爱琪不再感到头晕目眩,记忆力和注意力也逐渐恢复正常。
脸上和颈部的淤青在时间的推移中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黄印,虽然还未完全消失,但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明显。然而,与身体的恢复相比,爱琪的心情却似乎并未随之好转。
相反,她的情绪就像陷入了梅雨季节一般,终日阴沉沉的,越来越沉闷、低落。乐希作为爱琪最亲近的人,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为了让爱琪的心情能够好起来,乐希几乎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应酬和晚间工作,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爱琪。他每天都会早早地来到医院,陪伴在爱琪身边,与她聊天,给她读新闻,讲述公司里发生的趣事。甚至,在医生允许的短暂时间里,他还把珩珩接到了病房,希望孩子的天真活泼能够给爱琪带来一些欢乐和温暖,感染她那低落的情绪。
起初,爱琪还会勉强回应儿子的呼唤,嘴角微微上扬,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而,这笑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仿佛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而非内心真实情感的表达。
更多的时候,爱琪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凝视着窗外的世界,眼神空洞无物,仿佛失去了焦点。她的思绪似乎飘向了远方,让人难以捉摸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乐希心疼地看着爱琪,心中充满了无奈和焦虑。他知道爱琪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她走出这片阴影。
终于,乐希忍不住私下里向爱琪提议:“琪琪,要不要……告诉爸妈(指爱琪父母)呢?让他们过来陪陪你,陪你说说话,也许你会感觉好一些。”
然而,爱琪的反应却异常激烈。她猛地摇头,像是被这个提议吓到了一般,紧紧抓住乐希的手,眼神中透露出恳求和一丝恐慌。
“不要!千万不要告诉他们!”爱琪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知道了这件事除了干着急、担心,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让他们也跟着难受。”
乐希看着爱琪那脆弱而又倔强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他知道爱琪是为了不让他爸妈担心,才选择独自承受这一切。
最终,乐希只能无奈地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轻轻地拥住爱琪,安慰道:“好,老婆,我听你的,不说就不说。你别太难过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尝试着请了经验丰富的护工,希望在白天他必须去集团处理事务时,有人能陪伴、照料爱琪,陪她说说话。然而,每次他前来探望时,却总是发现护工大多时候都只是在病房外待命,这让他心生疑虑。
“太太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不需要我一直在里面。”护工一脸无奈地解释道。
乐希眉头微皱,心中的担忧愈发强烈。他快步走进病房,一眼便看到靠在床头、目光游离地望着窗外的爱琪。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和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隔绝开来。
乐希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疼痛难忍。他快步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爱琪的手,温柔地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工说你不让她陪着,是有什么心事吗?”
爱琪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的目光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失去了焦点一般,让人感觉她的灵魂似乎已经飘离了身体。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异常牵强的笑容,那笑容中透露出的不仅仅是疲惫,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让站在一旁的乐希心疼到了极点。
“我挺好的,只是稍微有点累罢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爱琪的声音很微弱,就像风中的烛火,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吹灭。
乐希心头一紧,他实在放心不下,连忙追问:“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什么心事呢?”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用手指摩挲着爱琪的手背,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和温暖。
然而,爱琪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地垂下眼帘,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底翻涌的情绪掩盖起来。她的声音愈发地轻了,几乎微不可闻:“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乐希分明感觉到爱琪在将自己封闭起来,就像一只受伤的蚌,用那坚硬的外壳紧紧地护住自己,既抵御着外界的窥探,也隔绝了温暖的流入。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层无形的屏障,但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焦虑。
一个月的时间,在消毒水气味和无声的压抑中缓缓流逝。这段日子对于爱琪来说,仿佛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噩梦。
终于,爱琪腿上的石膏可以拆除了,这原本应该是个令人兴奋的时刻,因为这意味着她将正式告别那束缚已久的石膏,开始进入漫长而痛苦的康复训练阶段。
然而,当石膏被拆除的那一刻,爱琪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条曾经笔直匀称的小腿,如今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和创伤,显得有些萎缩,肤色苍白得如同失去了生命力一般,肌肉也变得松弛无力。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手术留下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一样盘踞在小腿胫骨的位置,显得格外突兀。
爱琪凝视着自己的腿,眼神里没有丝毫重获“自由”的喜悦,有的只是一片死寂的漠然。她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仿佛那道疤痕不仅刻在了她的腿上,更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内心。
康复师很快介入了这个情况,迅速为爱琪制定了一份详细的复健计划。根据计划,第一天,爱琪需要在康复师的指导和鼓励下,尝试在助力的情况下,让受伤的左腿承受一些重量,哪怕只是一点点。
乐希得知这个消息后,特意推掉了上午的会议,急匆匆地赶到了康复室。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康复师耐心地引导着爱琪,心中的担忧让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乐太太,放松一些,别太紧张。对,就是这样,非常好!现在,试着将一点点重量慢慢地转移到左腿上……”康复师轻声说道,同时轻轻地扶住爱琪的胳膊,给予她支持和引导。
爱琪紧紧咬着下唇,额头上开始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康复师的指导,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按照指令去做。然而,那条左腿却仿佛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可言。
当她稍微施加一点压力时,曾经骨折的部位立刻传来一阵酸胀刺痛的感觉。这种疼痛虽然并不剧烈,但却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绝望,仿佛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一次、两次、三次……爱琪不断地尝试,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那条腿似乎根本无法承受哪怕是她身体百分之一的重量,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无法让它变得有力起来。
“没关系,乐太太,别灰心。康复是一个需要时间和耐心的过程,我们会慢慢进步的。”康复师的声音依然温和,充满了鼓励和安慰。
但爱琪眼中的光芒,却在一次次失败的尝试中,彻底熄灭了。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混合着无声溢出的泪水。她不再尝试,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康复器械上,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
“琪琪……”乐希心疼地上前,想扶住她。
爱琪却猛地推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地低吼:“别碰我!”
她用手臂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绝望而破碎的呜咽,像是濒死小兽的哀鸣,听得人心碎。
乐希和康复师将她送回病房。一路上,爱琪始终用被子蒙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未停止。
康复师无奈地对乐希摇了摇头,低声道:“乐先生,乐太太这种情况很常见,是创伤后应激反应和康复挫折感叠加导致的情绪崩溃。身体机能恢复需要过程,但心理上的坎有时候更难跨越。她需要专业的心理疏导,也需要家人极大的耐心和支持。”
乐希沉重地点点头,送走康复师。他站在病房门口,听着里面传来被子都无法完全隔绝的、令人窒息的哭声,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陷进掌心。
他没有立刻进去。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商场上无往不利的乐总,此刻感到深深的无力。他可以为她请最好的医生,用最贵的药,铲平一切外界的障碍,却无法代替她承受身体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绝望,无法将她从那个黑暗的旋涡里拉出来。
他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里面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无声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情绪,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一片昏暗。爱琪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座沉默的、充满悲伤的孤岛。
乐希没有开灯,也没有试图去拥抱她。他默默地去卫生间打了一盆温水,浸湿了毛巾,拧干。然后坐到床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她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沾满泪痕的脸颊,和被汗水浸湿的脖颈。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无限的怜惜和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爱琪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动作,身体依旧僵硬。
擦完脸,乐希放下毛巾,在黑暗中,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他没有说“别哭了”,没有说“会好的”,更没有说“你要坚强”。
他只是用低沉而平稳的声音,开始讲述,讲述一个与现在、与痛苦完全无关的故事。
“……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去北欧那次吗?在挪威的那个小木屋里,外面下着雪,我们围着壁炉,你非要说你烤的比我烤的好吃……”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地流淌,像一条温暖而平稳的溪流,试图慢慢浸润那片干涸龟裂的土地。
他开始回忆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有趣的、甚至有些傻气的瞬间。他讲他们第一次尴尬的约会,讲她第一次去他家紧张得打翻了水杯,讲她怀珩珩时莫名其妙的 cravings,讲珩珩出生时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车祸,关于康复,关于未来。
起初,爱琪没有任何反应。但渐渐地,乐希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点。她冰冷的指尖,在他掌心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继续说着,不疾不徐,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直到他感觉握着的她的手,终于不再那么僵硬。
他停了下来,病房里重回寂静,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乐希俯下身,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她的额头,印下一个漫长而温柔的吻。
“琪琪,”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知道很痛,很难。我们不急,一天不行就两天,一个月不行就一年。我陪着你,我们慢慢来。你不想说话就不说,不想笑就不笑。但是,别推开我,好吗?”
良久,就在乐希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他感觉到,爱琪被他握住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回勾了一下。
很轻,很轻。却像在无边黑暗中,终于亮起的一点微光。
乐希紧紧握住那一点回应,眼眶瞬间湿热。他知道,漫长的战役才刚刚开始,但他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