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乐希的陪伴和倾诉如同一束温暖的光,穿透黑暗,暂时稳住了爱琪那濒临崩溃的情绪。
然而,当第二天的阳光洒进病房时,那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再次无情地将她淹没。
爱琪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落在自己被吊起的左腿上,那腿依旧绵软无力,仿佛不属于她自己。她的目光又移到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宛如一个被抽走了生命力的幽灵。
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一瞬间,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琪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将自己封闭起来的爱琪。她不再愿意与外界交流,甚至,因为前一天在康复室和病房里的失态,她对与他人的接触变得更加抗拒。
即使是乐希小心翼翼的靠近,也会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仿佛那是一种会刺痛她的存在。
乐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愈发焦急。他深知专业的心理医生可能会对爱琪有所帮助,但他也明白,此时此刻的爱琪所需要的远不止这些。她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让她彻底放下所有防备、毫无顾忌地倾诉和依赖的“出口”。
然而,乐希心里很清楚,自己目前还无法完全成为这样一个出口。尽管他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陪伴和支持爱琪,但他知道有些事情,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做到。
乐希的脑海中迅速闪过爱琪的父母,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爱琪曾经明确表示过,她不想让父母为她担心。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身影突然浮现在乐希的脑海里——崔灿。
崔灿,是爱琪大学时代至今最要好的闺蜜。她们的关系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无话不谈。爱琪性格较为文静,而崔灿则像个小太阳,热情开朗,甚至有些泼辣。她们曾经一起熬过无数个通宵复习,一起吐槽那些让人又爱又恨的教授,一起分享恋爱中的甜蜜与烦恼。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爱琪嫁入乐家后,她的生活重心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她需要适应新的家庭环境,处理各种家庭琐事,这使得她与崔灿见面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
与此同时,乐希的家庭背景也给他们的交往带来了一些限制。乐家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交圈子与崔灿有所不同,这导致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
此外,爱琪的学业也日益繁忙起来。她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学习上,以应对日益增加的学业压力。这使得她与崔灿的交流更多地依赖于网络,而不是面对面的聚会。
尽管如此,崔灿并没有因此而疏远爱琪。她自己开了一家颇具个性的咖啡馆,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虽然忙碌,但她始终记得与爱琪的深厚友情,时常会在网络上与爱琪分享自己咖啡馆里的新鲜事,比如新推出的咖啡口味、猫咪的生活点滴等等。
乐希深知爱琪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位闺蜜。他常常听到爱琪不经意间提起崔灿,比如“灿灿最近又弄了什么新口味的豆子”、“她咖啡馆的猫生崽了”等等。这些细节让乐希意识到,崔灿在爱琪心中的地位依然重要,也许她是现在唯一能够真正走进爱琪内心世界的人。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乐希终于下定决心。趁着爱琪在病房里熟睡的时候,他悄悄地走到病房外的休息区,翻出那个一直存在手机里、却很少拨打的号码。他凝视着屏幕上的数字,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铃声响了几声后,被迅速接起,听筒里传来一个爽利的女声,但同时又带着些许疑惑:“喂?哪位?”很明显,她并没有将乐希的电话号码存入手机通讯录中。
乐希毫不犹豫地自我介绍道:“崔灿,是我,乐希。”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她的语气中透露出惊讶:“乐希?呃……乐总?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从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戒备。毕竟,乐希的身份和所处的圈子,与她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
乐希并没有拐弯抹角,他的语气沉重而诚恳:“崔灿,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是爱琪……她出车祸了,已经住院快一个月了。”
“什么?!车祸?!”崔灿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震惊和担忧,“严不严重?她现在怎么样?在哪家医院?!”
“伤得比较重,左腿骨折,肋骨也伤了……现在在市一院。”乐希简单说了情况,然后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身体在恢复,但是……她的情绪非常差。我很担心她。她不想让她爸妈知道,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帮她……她总是把自己关起来,不说话,也不怎么理人。昨天……昨天做复健受挫,她崩溃大哭了一场……”
乐希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无助,这与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形象大相径庭。“崔灿,我知道你们很久没好好聚了,但……她现在真的很需要你。你能不能……抽空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也许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一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乐希能听到崔灿加重的呼吸声,似乎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也在权衡。
几秒钟后,崔灿干脆利落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把病房号发我。我安排一下店里的事情,下午就过去!”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有对朋友最直接的关切和行动。这一刻,乐希无比庆幸自己打了这个电话。
“谢谢你,崔灿。”乐希由衷地说道。
“谢什么!琪琪是我姐妹!”崔灿说完,便挂了电话,显然是立刻去安排了。
下午三点多,乐希正在病房里试图跟看着窗外出神的爱琪说几句话,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没等回应,就被推开了。
崔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宽松毛衣,牛仔裤,帆布鞋,头发随意扎着,素面朝天,却带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与病房里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手里没像寻常探病那样提着水果花篮,而是拎着一个印着她咖啡馆logo的纸袋,里面飘出浓郁的咖啡香和甜点气味。
她的目光直接越过乐希,落在病床上的爱琪身上。当看到那个曾经明媚灵动、如今却苍白消瘦、眼神空洞地窝在病床上的好友时,崔灿的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但她迅速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泪意逼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个大大咧咧、甚至带着点“嫌弃”的笑容,几步走到床边,声音响亮:
“喂!爱小琪!你搞什么飞机啊!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这熟悉又久违的称呼和语气,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终于让爱琪空洞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床边的崔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落下来。
没有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
这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崔灿心疼。她放下手中的纸袋,一屁股坐在床边,不由分说地伸出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用力揉了揉爱琪没受伤那边的肩膀,动作粗鲁,语气却软了下来:
“行了行了,别哭了!丑死了!我大老远跑来,可不是来看你掉金豆子的!”
她拿出纸袋里的东西——一杯精心打包的、拉花甚至都没怎么变形的拿铁,还有一块看起来就很好吃的红丝绒蛋糕。“喏,你以前最爱喝的深烘豆子做的拿铁,还有你最馋的红丝绒,我家新品,别人我都不给尝,专门带来贿赂你的。”
她把咖啡塞到爱琪没打针的那只手里,又叉起一小块蛋糕,递到她嘴边:“尝尝!给点面子!”
爱琪看着递到嘴边的蛋糕,看着闺蜜那双亮晶晶、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开嘴,小口吃了下去。甜腻的奶油和松软的蛋糕在口中化开,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味道,让她麻木的味蕾似乎苏醒了一些。
“怎么样?好吃吧?”崔灿得意地挑眉,然后自顾自地开始吐槽起来,“我跟你说,为了来陪你,我把店里那一摊子事都扔给小学徒了,那小子毛手毛脚的,我真担心他把我的宝贝咖啡机给拆了……还有啊,路上堵车堵得要死,差点没把我急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烦恼,没有一句安慰,没有询问病情,就好像她们只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在她的咖啡馆里闲聊。
乐希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悄悄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他知道,这里不再需要他了,至少暂时不需要。他靠在门外的墙上,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崔灿叽叽喳喳的声音,以及偶尔,极其偶尔的,爱琪发出一两个模糊的音节回应,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终于松动了一丝。
病房里,崔灿的“单口相声”持续了十几分钟。她看着爱琪慢慢喝了两口咖啡,又吃了几口蛋糕,虽然依旧没什么精神,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死气沉沉。
她停了下来,房间内陷入短暂的安静。崔灿收起那副插科打诨的样子,认真地看着爱琪,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琪琪,难受就难受,别憋着。在我这儿,你不用装坚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爱琪紧闭的心门。她的眼泪又开始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破碎:
“灿灿……我的腿……它不听使唤了……我站不起来……我像个废人……”
“复健好疼……好难……我怎么努力都没用……”
“我的论文……全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想让乐希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想拖累他……可我控制不住……”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语无伦次,将积压了一个月的恐惧、委屈、无助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全都倾倒了出来。这些她无法对乐希、对父母言说的阴暗情绪,在最好的闺蜜面前,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崔灿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紧紧握着她的手,时不时递上纸巾。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说得差不多了,崔灿才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语气斩钉截铁:
“放屁!什么废人!不就是断条腿吗?接起来不就行了!复健疼?那就慢慢来!一天走不了一步,那就走半步!走不了半步,那就动动脚指头!爱小琪,你可是我们系当年的学霸,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哪去了?让一场车祸给撞没了吗?”
“论文算什么?晚一年毕业会死啊?你男人那么有钱,让他养你十年八年怎么了?正好休息休息!”
“乐希那家伙要是敢嫌弃你,我第一个帮你揍他!不过我看他那怂样,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她的话粗糙,甚至有些不讲理,却像一剂强心针,带着一种混不吝的生命力,强行注入了爱琪灰暗的世界。
爱琪听着她的话,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每次她遇到挫折,崔灿就是这样,用她独特的方式,把她从情绪的泥潭里拽出来。
她看着崔灿,泪水还在流,嘴角却极其艰难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住院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一丝生气的、极其微弱的笑容。
虽然前路依然漫长而痛苦,但至少在这一刻,因为闺蜜的到来,爱琪感觉到,那密不透风的黑暗里,终于透进了一缕真实而温暖的光。
而乐希站在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爱琪那微弱却真实的回应,终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