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攻防,阳泽城宛如浸泡在血水与药渣混合的浊流之中。
城头箭垛残破,墙根血渍层叠,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腥膻与草药苦涩交织的怪味。
偶有几声鸦鸣掠过灰蒙蒙的天空,更添几分肃杀。
午后,日头被薄云遮掩,失了几分烈性,光线恹恹地洒落在城西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里原是前朝一位致仕官员的别苑,亭台假山尚存,只是如今被无生教征用,改作了“无生学堂”。
不同于城中其他角落的死寂或紧张,此地竟隐隐透着几分生气。
院墙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血腥,琅琅的童声断续传出,夹杂着几声嬉笑,仿佛乱世之中的一小片世外桃源。
吴仁安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学堂门口。
他如今的形态,已非凡俗能想象。
近丈高的骨躯通体森白,仿佛万载寒玉雕琢而成,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生命律动。
八条手臂自然垂落或微屈,骨节分明,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额上两根峥嵘弯曲的墨色骨角,如同地狱君王的冠冕,昭示着他超脱人伦的身份。
守门的几名无生教众甫一见到他,顿时如遭雷击,连滚带爬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青石板,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懈怠。
香主杀人从无理由,成了手下亡魂到时可无处喊冤。
吴仁安并未理会他们,目光越过低矮…或许对他来说低矮的院墙,投向院内。
院中果然聚集着约莫五六十名孩童,年龄参差,大多在六岁到十二岁之间。
他们穿着统一的粗布灰衣,显得干净整洁。
此刻,一部分孩童在几名教习的带领下,正歪歪扭扭地站着一种奇特的桩功,小脸憋得通红,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另一部分则围坐在一起,听一名中年文士模样的教习讲解着什么,不时发出稚嫩的提问或低笑;还有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在角落里追逐打闹,脸上洋溢着孩童特有的、近乎残酷的天真烂漫。
吴仁安能感知到,这些孩童的气血虽远不如成年武者,但相较于城中那些因饥饿和恐惧而面黄肌瘦的普通居民,已是相当充盈。
显然,学堂的供给还算充足。他甚至能分辨出,其中一些孩子身上,隐约带着一丝与熟悉的、极淡薄的煞气,那是无生教执事、教众的后代,自小便耳濡目染,或多或少接触过教中功法。
他缓步踏入学堂,骨节摩擦发出极轻微的“咔嚓”声,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方才尚有几分活泼气氛的院落瞬间死寂。
所有孩童,无论是在练功、听讲还是玩闹,都齐刷刷地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如同传说中恶鬼般的“怪物”。
恐惧像无形的网,罩住了他们,有的孩子吓得小脸煞白,有的则下意识地往教习身后躲藏。
教习们更是面无人色,慌忙躬身行礼,声音颤抖:“恭迎……恭迎香主!”
吴仁安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稚嫩而惊恐的脸庞。
这些面孔中,有的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被教中收拢;有的是城中贫民为求一口饱饭,主动送来的;还有不少,是他麾下那些执事、头目乃至普通教众的子女。
他们是无生教未来的种子,是维系这架血腥机器运转的齿轮,是……他重塑根基、乃至未来培养“子功”炉鼎的潜在资源。
“嗯。”吴仁安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带着白骨摩擦般的质感,“此地尚可。”
他走到那群正在练习桩功的孩童面前。
这正是《百煞功》的入门筑基桩——“凝煞桩”。
孩子们站得七扭八歪,不得要领,但在吴仁安这等境界看来,他们体内那微弱的气血,确在依照桩功的法门,一丝丝地被引导、凝聚,虽然效率低下,却是在为日后修行打下最初的根基。
“此桩,乃我教根本大法之基石。”吴仁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每日须得勤练不辍,时辰加倍。根基不牢,地动山摇。纵有万丈高楼,亦是空中楼阁。”
他看向负责教导武技的教习,那是一名断了一臂、脸上带着刀疤的枯槁汉子,原是血骨卫中的一员,因伤退下。
“城中粮草尚足,自明日起,学堂孩童,每日增添一餐肉食。气血充盈,方能筋骨强健,承受功法锤炼。”
那独臂教习连忙应诺:“谨遵香主谕令!”
吴仁安又踱步到听讲的孩童那边。
中年文士正在讲解一些粗浅的医理和草药辨识,这亦是无生教生存所需。
“识得多少字了?”
“不敢欺瞒香主,多者二百,少者百余。”
吴仁安微不可查的一动。
“蒙学开智,固然重要。然我无生教,以力为尊。考核之法,需得改上一改。”
他顿了顿,森白的骨指指向院中空地:“每月一小考,每季一大考。以桩功进境、气血增长、基础拳脚掌握为凭,分甲、乙、丙三等。”
“甲等者,赏。每月可入药浴一次,强筋健骨,洗髓伐毛。库房中,允其自选一门粗浅兵刃武学修习,刀枪剑戟,任择其一。食宿用度,皆为上等。”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眼中既有恐惧又隐隐透出渴望的孩童,“若能连续三次名列甲等前三,可由教中执事择优收录门下,亲传功法。”
此言一出,不仅是孩童,连教习们都呼吸一滞。
被执事收为弟子,对这些底层教众及其子女而言,无疑是登天之梯。
“乙等,维持现状。”
“丙等……”吴仁安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末位者,送入血骨营预备役,由血骨卫亲自操练《化气诀》,生死各安天命。”
血骨卫!那是无生教最残酷的底层战力培养之地,用人命堆砌实力,伤亡率极高。
《化气诀》更是霸道无比,强行催发潜力,代价极大。
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啜泣。
明显是教习说过关于血骨卫之事。
“丙等余下者,亦非全无用处。”
吴仁安继续道,“进行甄别,于医药、锻造、机关、农桑、杂工等诸般技艺,有天赋者,分门别类,着专人教导。我教欲成大事,非止一味厮杀,百工百业,皆需人才。”
这番话,让一些自知武学驽钝的孩子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至于年末大考,”吴仁安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优胜者,除却前述奖赏,本座可亲自指点一二。若有惊才绝艳之辈,收作记名弟子,亦无不可。”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中。香主亲自指点?甚至可能收为记名弟子?
这是何等荣耀!方才的恐惧似乎被这巨大的诱惑冲淡了不少,许多孩子眼中冒出炽热的光芒,紧紧握住了拳头。
“传令下去,”吴仁安转向随侍在侧的王青山,后者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他如今的形态,“扩大学堂规模,将城中所有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童,无论出身,尽数纳入。强制入学,违令者,严惩不贷!”
王青山心头一凛,明白这是要将整个阳泽城的下一代都彻底纳入无生教的掌控,从小进行洗脑和培养。他不敢有丝毫异议,恭声道:“属下遵命!”
“所需用度皆去支取,不要吝啬。”
吴仁安最后环视了一圈这充满矛盾气息的学堂。
稚嫩的脸庞,惊恐的眼神,以及……那正在被悄然种下的、名为《百煞功》的邪恶种子。
很好。
他需要力量,需要棋子,需要源源不断的新血来填充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
这些孩子,就是他未来的刀剑,未来的基石,未来的……牺牲品。
至于那所谓的“愉悦”氛围?不过是蝼蚁在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无知罢了。
待他们真正见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真正被《百煞功》的煞气侵蚀心智,要么变成嗜血的疯狗,要么在绝望中毁灭。
而他,将是这一切的主宰。
“好生教导。”他留下最后四个字,如同金石掷地。
随即转身,八臂骨魔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缓缓消失在学堂门口。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彻底远去,院中的人才仿佛活了过来,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衣衫。
教习们面面相觑,神色复杂,既有对香主威势的敬畏,也有对未来更加严酷教学任务的压力。
而那些孩童,经历了最初的惊吓和随后的激励,此刻眼神各异。
有的父母是教众的孩童不用说,无生教中从来就是大鱼吃小鱼。
小鱼吃虾米。
琅琅的读书声和练功的呼喝声很快再次响起,只是那份曾经或许存在的纯真,似乎已被悄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吴仁安走在返回府衙的路上,心中并无波澜。学堂之事,不过是他庞大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眼下,更紧迫的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官军,以及那个带给他巨大威胁的……死和尚!
司马金龙!
一想到那个徒手接下三支重型床弩箭矢的身影,吴仁安心中便杀意翻腾。此人不除,阳泽城危矣!
但如何除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又身处数万大军拱卫之中的高僧?
硬闯军营,他已试过一次,代价惨重。下毒、瘟疫,对这等高僧效果恐怕有限,甚至可能被其佛法克制。
看来,还需从长计议。
或许……可以利用一下城中某些“特殊”的力量?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城东,那个方向,是陈景和所在的区域。那个与“木位”诡异融合,越来越不像人的大香主,或许会有一些……“有趣”的建议。
思忖间,他已回到府衙深处,那间充斥着骨骸与血腥气息的密室。
盘膝坐于白骨堆砌的法坛之上,吴仁安闭上双眼,八臂环抱,开始运转《白骨真功》。森白的骨核内,那枚新生的“涌泉骨窍”微微旋转,牵引着天地间一丝丝精纯的能量,融入骨元,缓慢修复着之前大战留下的损伤,同时,也在不断滋养着骨核深处那个蠢蠢欲动的……恶鬼意识。
力量,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只有拥有碾压一切的力量,才能将所有阻碍,包括那个该死的和尚,彻底碾碎!
密室之中,唯有骨骼摩擦的微响,以及某种无形能量流转的低鸣,在死寂中回荡。
阳泽城的天空,依旧阴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