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可惜,他这位玄镜司最年轻的千户大人,威名早已传遍南王府各个角落。
这才刚露面,各级官员立刻像见了蜜糖的蚂蚁般围了上来,拱手作揖此起彼伏:
\"给李千户请安!\"
\"大人可曾用过朝食?灶上还温着虾饺烧卖。\"
\"千户当真龙章凤姿,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正峰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挨个回礼,心底却在默默叹气:这年头想不经意的炫耀,怎么比登天还难?
转念却又笑自己:哪个少年郎不享受众星捧月?偶尔想显摆两下才是人之常情。
被这群人簇拥着,虽觉着有些夸张,但心底那点小得意却像泡在温水里,舒坦得让人想哼小曲。
二堂主席台上摆着五张太师椅,分别是代郡守吴志远、郡尉陈征、总捕头杨班、郡丞祖文的座席,额外添置的那张自然是给林泰昌准备的。
为拉拢这位神武司特派员,吴志远可谓煞费苦心。
台下交椅更是密密麻麻。
李正峰认得的面孔屈指可数,陌生脸孔倒占了大半——粗粗扫过,少说也有五十余人!
吴大江不愧是官场老油条,不管熟与不熟,他总能准确喊出姓名,如数家珍般向李正峰引荐。
好在李正峰天生记性过人,听一遍便刻进脑海,转完半圈已将关键人物牢记于心。
身旁周宇飞看得眼热,偷偷竖起大拇指。
他自认记性不差,可顶多记个七七八八。
众人中最让李正峰感兴趣的当属郡尉陈征。这位是南王府权力核心层里,他唯一未曾交锋的人物。
不过这倒正常。
南王府作为岭南大郡,设有双郡尉。
陈征主管驿道与军务,堪称朝廷安插在地方的军事统帅;另一位便是身兼总捕头的杨班。
因杨班挂着捕头职务,众人便以杨捕头相称以便区分。
陈征是标准的行伍作风,平日多在城外军营坐镇,主要与军伍系统往来,
李正峰至今未得机缘相见,自然生疏。
此次全体大会,陈征直接告假,派了麾下军曹前来致歉,
说郡内发现叛军踪迹,近日要严查各处关隘、盘查往来行人,实在抽不开身。
郡丞祖文望了望天色,对吴志远提醒:
\"大人,时辰将至,不如早些开始?也好让诸位同僚赶得上午膳。\"
吴志远含笑颔首:\"便依祖丞所言,诸位请落座。\"
台下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入座声。
唯独李正峰仍闲庭信步般立着。
吴志远看向他时,笑容凝滞片刻。
李正峰面沉如水:\"本官座位在何处?\"
吴志远嘴角微颤,默不作声。
\"这可不合规矩。\"
祖文上前查看,果然发现李正峰席位空悬。
林泰昌忙将自己的座椅搬来:\"李大人若不嫌弃,暂用下官座位。\"
很快有差役添置新椅。
祖文连连顿足,直呼\"疏忽大意\"。
李正峰冷飕飕瞥了眼吴志远。
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给他添堵?
简直幼稚得可笑!
林泰昌对这般冗长无趣的集会早腻味透顶,原本只想体验高坐堂上的威风才来应卯。
可如今府城已下最后通牒,再寻不着张天冬踪迹,他就得卷铺盖走人。
光阴于他而言,珍贵得如同少女梳妆匣里的胭脂水粉,
他实在坐不住了,趁会议歇息时蹭到李正峰身旁。
意图再明显不过:\"李大人,趁此刻闲暇,容下官禀报张大人案情?\"
刚落座,杨班就凑了过来:\"李大人,下官有要事相商。\"
林泰昌有求于人却不怕杨班,当即火冒三丈:
\"杨大人存心与林某过不去?方才闲时不见你,刚要说正事便来插脚?\"
杨班冷嗤:\"巧了,本官办的可是谋逆要案!\"
\"本官查的是张天冬失踪案!\"
\"本官办的是造反大案!\"
\"您请,您先请。\"林泰昌瞬间偃旗息鼓。
待与杨班交谈完毕,
轮到林泰昌时,他愁眉苦脸道:\"李大人您真是个大忙人。\"
李正峰淡淡道:\"既端了玄镜司这碗饭,自然要忙到致仕那日。说说你那边进展。\"
林泰昌满面愁云:\"张大人这案子邪门得很。\"
\"就像往沙地里泼水,日头一晒连水汽都寻不着。\"
\"现有线索实在有限。张大人当日离京甚是匆忙。\"
\"据随身侍从说,他是接到急信后,才火急火燎向府衙借了匹快马,连夜奔赴南王府,说要拜访故旧吴志远大人......\"
\"且慢,\"
李正峰截住话头,\"你说他只身纵马赶来南王府?\"
林泰昌点头:\"确实如此。\"
李正峰摇头:\"不对。他带着书童来的。我亲眼见过,那书童当时就跟在他身边......\"
话音戛然而止,他骤然蹙紧眉头。
怎会至今才察觉如此关键的线索?
自张天冬失踪,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寻找正主上,竟忘了当初在吴府见过的那个小书童。实则那小书童消失得更早,几乎从吴志远升堂次日便人间蒸发。
林泰昌满面茫然:\"什么书童?张大人分明独自从京城来的啊。\"
李正峰追问:\"此言出自何人之口?你可曾问过吴志远?\"
林泰昌道:\"无论是李守备还是城门守军,都说他是单人独骑入城。\"
李正峰顿时如遭雷击。
这怎么可能?!
李正峰只觉得脑门“轰”的一响,仿佛后脑勺挨了一记黑砖。
张天冬竟是孤身前来南王府?
开什么玩笑!
他分明记得一清二楚,当初在吴府见张天冬时,那位大人身边明明跟着个眉目如画的小书童!
那书童是何时不见的?
似乎……就是从吴志远开堂问案次日开始,便再无人见过他踪影!
如此重要的线索竟被自己忽略了!
只顾着追查张天冬去向,却漏了这个几乎同时消失的贴身随从!
林泰昌见他神色变幻莫测,试探着开口:“李大人,您……脸色不太好?莫非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李正峰猛地回神,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摆手道:“无妨,你继续往下说。”
他得先听听这位神武司百户掌握了哪些情报。
……
返回玄镜司据点时,一声凄厉尖叫划破庭院。
李正峰如离弦之箭冲进后院,目光如电扫视四周:“发生何事?”
有枝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的手指指向荷花池畔:
“妖、妖怪!那儿有妖怪!”
林胡正捧着个物事招呼道:
“头儿快来看!道长见多识广,也来瞧瞧这稀罕物件!”
他掌中托着朵金灿灿的菊花,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如云霞。
诡异的是埋在土里的根茎——那根本不是寻常根须,倒像个巴掌大小、通体赤红的块状物,隐约能辨出四肢轮廓,活脱脱是个被剥了皮的袖珍人偶!
李正峰心头一跳:“这是什么邪门玩意儿?”
林胡挠着头嘟囔:“我正想请教各位呢!”
有枝捂着嘴往林胡身后缩了缩,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李正峰盯着那诡异根茎追问:“从何处得来的?”
“就廊檐下那些花啊。记得先前从小牢房搬回来的盆栽吗?您不是让摆在屋檐下养着?”
李正峰恍然:“这就是那批花里最显眼的那盆金菊?”
“可不是嘛!”林胡激动地拍腿。
有枝“哎哟”一声抱怨:“林大哥,您要拍腿拍自己的成吗?我这胳膊都要被您拍青了。”
林胡连忙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哥哥我一时忘形,下回一定注意。”
有枝跺跺脚跑开了。
李正峰将话题拽回正轨:“说正经的,这菊花怎会长出如此古怪的根茎?”
三人齐刷刷望向张世平。老道双手一摊:“贫道也是头回见这等奇物。”
“您老走南闯北见识最广,您都不认识还有谁能识得?”
林胡学着他摊手,
“我本打算把这些花移栽到池边装点景致。”
“谁知别的花都好好的,唯独这金菊——刚把它从盆里拔出来,好家伙,差点没把我吓趴下!”
这时彭志风风火火闯进来,满脸写着“快夸我聪明”:
“妙啊妙啊!你们都不认得此物?我可知道!嘿嘿!”
李正峰半信半疑:“你当真认得?那说说看是何物?”
彭志先是装模作样对着赤红根茎拜了三拜,继而正色道:
“诸位可曾听过‘无根浮萍’?”
见三人点头,他继续侃侃而谈:“此物名唤‘赤身人参’。”
“传闻是犯下重罪之人被活剥人皮后,怨气不散妄想重生,才化作这般模样。”
张世平疑惑道:“妖邪追求长生不稀奇,可它怎会变成菊花?这要如何修炼?”
彭志眨巴着眼睛卡壳了。
李正峰顺着他的话头瞎猜:“莫非靠汲取日月精华?”
彭志立即指向李正峰,斩钉截铁道:“正是!李大人果然慧眼如炬!”
“具体如何修炼?”张世平愈发困惑。
彭志眼巴巴望着李正峰,后者只得客气推拒:
“还是你来解说,我不精通此道。”
“其实我也不懂啊。”彭志理直气壮道。
李正峰气结:“那你方才说得头头是道……”
“那些都是我现编的呀!”
彭志满脸无辜,
“才编到一半,还没想好后续呢。”
“现编的?!”
三人异口同声,险些背过气去。
这大冷天站在院子里听个憨货编故事?
彭志讪笑着后退:“别动怒,诸位消消气。”
李正峰强压火气伸手:“我不生气。把你那铁棍借我一用。”
“您要作甚?”彭志迟疑地递过兵器。
李正峰接过棍子作势要打:
“替你师父教训教训你这个满口胡诌的混账!”
彭志见势不妙,抢回铁棍一溜烟跑了。
张世平望着他背影忽道:“被这憨货一搅和,倒让我想起段旧事。”
他捋须继续说道:“昔年游历西疆,曾在一处古怪村落借宿。”
“见当地人有项诡异习俗:每至深夜便剥下全身人皮晾在院中,赤条条回屋安寝。”
林胡瞪圆眼睛:“这是为何?汲取月华强身健体?”
张世平道:“据说是种邪门长生术!白日采太阳精气,夜晚纳太阴精华,妄想借此延年益寿。”
林胡追问:“您老当时没出手管管?”
张世平摇头:“他们并未害人,只是行径诡异。”
“当年我年少气盛,挨家挨户‘参观’了个遍,次日与他们论道,稍加修正那邪术路径便离开了。”
“方才彭志胡诌什么‘人参’,倒提醒了我。”
“记得那邪术确与‘根’相关。”
“人蜕皮后,残留血肉如同沃土,若有种子落入便会催生异株,开出妖艳花朵或结出硕大果实。”
李正峰凝视那株金菊,心头骤亮:“你们说,这会不会是张天冬被剥皮后的身躯?”
林胡连连摇头:“不可能!张大人失踪当日,这花还种在小瓦盆里。若是成人身躯,如何塞得进去?”
张世平也提出疑问:“若这是他的身躯,那剥下的人皮在何处?”
李正峰分析道:“人皮或许被吴志远藏匿了。”
“当时牢中仅他二人。张天冬身着宽大官袍,藏张人皮易如反掌。”
张世平一怔:“此言有理。不过林胡说得对,成人身躯如何缩进小花盆?”
李正峰沉吟道:“或许有什么邪术能将人体缩小?”
张世平望向他:“依李大人推测,那吴志远岂非身怀异术?”
李正峰笃定道:“这株金菊绝对有问题!”
“它出现在吴志远的牢房,张天冬又是在那里失踪。无论如何,吴志远都难逃干系!”
若猜测成真,案情将愈发棘手!
此事牵扯妖术与朝廷命官,他这位玄镜司千户担子不轻。
李正峰未隐瞒府衙同僚,将杨班和林泰昌请到驻点,展示了那株诡异金菊。
二人见状皆倒吸凉气:“这是何物?”
“莫非是谁家流产的胎儿上长花了?”
李正峰陈述推测后问杨班:“当初往牢房送花,是张天冬要求的,还是吴志远?”
杨班回忆道:“是张天冬。他去探监时嫌牢房污秽,说了堆‘何陋之有’的酸话,命牢头清扫后搬入诸多花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