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裹着碎冰似的寒意,顺着青州府南巷的青砖缝隙往巷弄深处钻。张希安第三次抬手叩响李府那扇朱漆大门时,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晨露还凝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霜粒,踩上去鞋底都沾着沁凉的湿意。
他身上那件玄色官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胸前绣着的獬豸补子在微光里泛着暗金光泽——那是巡检使司专有的标识,虽只是七品,却掌着青州府的刑狱缉捕,实权在握。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门房探出头来,看清是他,脸上堆着的笑比前两日淡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都透着几分为难:“张大人,您怎么又来了?”
老周一边说着,一边虚掩着门往外张望,见巷口没旁人,才侧身让他站在门廊下避寒,“不是小的拦您,实在是我家老爷昨儿傍晚又差人回了信,说跟着几位大人去西山围场了,估摸着得三五日才能回来。您看这……要不您先回,等老爷回来了,小的立马差人去巡检司给您报信?”
张希安抬手止住他要转身去端茶盏的动作,指节在冰凉的铜门环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不必为难。我既来了三回,总该把话撂在这里,免得日后有人说我张希安办事不周全,连个信都没递到。”
他目光落在老周鬓角渗出的细汗上——明明是初冬,老周的额角却泛着潮润,想来是这几日被他登门的事搅得心神不宁。张希安语气依旧温和,却字字清晰:“礼数我尽到了——明日辰时三刻,巡检衙门开堂,审的就是贵府家奴当街杀人的案子。到时候升了堂,传了人证物证,那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可不是现在这般好说话的局面。”
老周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原本微驼的腰弯得更低,几乎要贴到门廊的栏杆上,声音都带着颤:“大人折煞小的了!小的真没骗您,我家老爷确实不在家,您要是信不过,小的这就去把管家叫来,让他给您说说情况?”
“信得过。”张希安淡淡应了一声,转身时衣摆被巷口吹来的风掀起一角,玄色的布料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劳烦你回禀李统领,就说张希安说到做到,明日开堂,还请贵府配合,让涉案的家奴按时到案。”
说完,他便抬脚顺着青石板路往外走,背影在晨雾里渐渐远去。老周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才猛地打了个哆嗦,连忙转身往府里跑——这事他可担待不起,必须得赶紧禀明老爷。
李府内院的暖阁里,李天寿正披着一件貂皮大氅,坐在窗边翻看账册。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屋里暖得让人几乎忘了外头的寒意。听到老周连滚带爬地进来禀报,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指尖在账册上轻轻敲了敲,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叹了一口气:“这张希安,倒是个磨人的性子。”
老周站在暖阁门口,大气都不敢喘,只低着头道:“老爷,那姓张的说得硬气,说明日辰时三刻就开堂,还说让狗娃子按时到案。您看这……真要让狗娃去衙门?”
“罢了,且会一会他吧。”李天寿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瞬间灌了进来,他却像是没察觉似的,望着院外落了叶的梧桐树,“终归不能撕破脸皮,这张希安既然敢三番五次登门,就不是个能轻易打发的主。”
“老爷,您可是青州卫的统领,从五品的武官,掌管着青州府的兵权,那张希安不过是个七品巡检使,咱们何苦向他低头?”老周大着胆子抬起头,脸上满是不解,“就算狗娃真杀了人,凭咱们李家的势力,找个人顶罪也就是了,犯不着跟一个七品小官置气。”
李天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深意:“七品官也得看是什么官,也得看是什么人。你以为巡检使司是那么好当的?这青州府的刑狱案子,哪一件不牵扯着各方势力,偏偏张希安二十一岁就坐了这个位置,你以为是凭运气?”
他走到茶案旁,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抿了一口才继续道:“再者,这张希安可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他深得成王殿下青睐,当真得罪了他,咱们也讨不了好果子。”
老周听得连连点头,心里总算明白了老爷的顾虑,连忙道:“那老爷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就去张家拜访?”
“不急。”李天寿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他三番五次来我府上,我若是上赶着去见他,倒显得我理亏。等他下值回家,我再去登门,既给了他面子,也显得我占着礼数。”
当天傍晚,张希安刚在巡检司处理完手头的案卷,交代了下属明日开堂的事宜,便起身往家走。刚走到巷口,就看到自家门口停着几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的鞍鞯都是上等的料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用上的。他脚步顿了顿,心里已然有数——李天寿终究还是来了。
夕阳把张家的飞檐染成了一层蜜色,金红的光落在青砖墙上,暖得像是要融进骨子里。张希安跨进宅门,就见自家的门房正领着两个穿青布短打的亲卫站在院子里候着,那两个亲卫腰间都别着弯刀,站姿挺拔,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好手。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西跨院的灯笼就先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里,李天寿正站在廊下,身上换了一件藏青色的锦袍,手里攥着一柄湘妃竹折扇,明明是初冬时节,却故作闲适地扇着,脸上的笑容像院角那株老梅,带着几分刻意的亲和:“张大人可算回来了,本官在这候了大半个时辰,可把你盼来了。”
张希安的目光在他官靴上扫了一眼——那靴子面上沾着几点新鲜的草屑,显然不是真的候了大半个时辰,而是刚到没多久,故意摆出来的姿态。他心里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李统领倒会挑时候,知道我这个点下值回家。”
说完,他便径直往客厅走去,李天寿连忙跟上,身后的亲卫想跟着进来,却被张希安的门房拦在了院外。客厅里已经收拾得干净,茶案上摆着一套新的紫砂茶具,壶里沏着的碧螺春正冒着袅袅水汽,茶香顺着空气弥漫开来,清冽甘甜。
“哎,什么统领不统领的,在外头听着像那么回事,在张大人这里,咱们就是同僚,直呼姓名都成。”李天寿笑着在茶案旁落座,折扇在膝头轻轻点着,语气热络得像是多年的老友,“张大人这几日这般郑重地去我府上登门拜访,本官心里也琢磨着,您定是有要紧事。我猜着,多半是为了我那不争气家仆当街杀人的事?”
“李统领消息灵通,倒是省得我多费口舌。”张希安在他对面坐下,端起茶盏凑到鼻尖闻了闻,却没有喝,只是指尖摩挲着杯沿,语气平静地开口,“贵府的家奴狗娃子,上个月在西街的集市上,因为买东西和摊贩老刘头起了争执,动手把人打死了,老刘头当场气绝——这事在青州府闹得沸沸扬扬,百姓们都在等着一个说法。这案子,李统领打算如何了?”
李天寿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像是没想到张希安会这么直接,不过转瞬就又恢复了那副松快的模样,他放下折扇,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叹气:“唉,说到底还是家奴不懂事,没见过什么世面,在集市上跟人起了争执就动手,真是丢尽了我李家的脸。下官原想着,多给刘家赔些银子,安抚一下家属,也算尽了心意。我原本想赔一百两白银,谁成想那刘老汉的家里人狮子大开口,非说老人家死得冤,要一百八十两才肯罢休。这数目传出去,本官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说出去还以为我李家理亏,故意用钱堵人嘴呢。”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接着道:“家丑不外扬,我原本想私下解决,可架不住人家闹到衙门口,还把状纸递到了您的巡检司,这才让您也跟着费心了。”
“一百八十两?”张希安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想起昨日特意让下属去户部查的刘家底册——老刘头一辈子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在西街摆摊为生,那所谓的“儿子”,不过是他远房的一个侄子,上个月才从乡下赶来,借着守孝的名义想趁机捞一笔。只是这李天寿,显然是知道规矩的,一百两银子的赔偿,确实不算少了,“虽比一百两多了些,倒也不算离谱。只是李统领,你这般既要维护李家的面子,不肯多赔钱,又想私下解决不闹到公堂,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张大人明鉴!”李天寿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语气里满是急切,“本官何尝不想息事宁人?可管家去跟刘家谈了三回,那一大家子人得寸进尺,今儿要绸缎,明儿要田契,分明是借着这事敲竹杠!我李家虽是武将世家,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说着,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像是在跟张希安说悄悄话:“实不相瞒,下官最多再添二十两,凑个一百二十两,这已经是极限了。再多了,府里的规矩就乱了,以后底下的人要是都学刘老汉一家子这般行事,我这统领还怎么当?再者,这事若是宣扬出去,外人还以为我李家好欺负,以后指不定还有多少人来寻事呢。”
张希安放下手中的茶盏,杯底与茶案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抬眼看向李天寿,目光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李统领,这可不是普通的争执,是人命案子。老刘头在西街摆摊十几年,街坊邻里都认识他,为人和善,从没跟人红过脸。如今他死在你家奴手里,百姓们看的不是你赔了多少银子,而是能不能还老刘头一个公道。巡检衙门要的是公道,不是银子。”
李天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连忙应下:“那是自然!张大人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岂能只靠银子解决?该走的程序一定走,该打板子就打板子,该收监就收监,只要是巡检衙门的判决,本官绝无二话,绝不为难。”
“如此便好。”张希安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侧身做出送客的姿态,“既然李统领心里有数,那我就不多留你了。过几日开堂,李统领若有空,不妨来巡检司旁听,也好让百姓们看看,李统领是真心实意想给老刘头一个交代。”
李天寿望着张希安坚定的眼神,手里的折扇“啪”地一下合上。院角的石榴树被晚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他忽然笑了——原以为这张希安年轻气盛,不好对付,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松了口,倒比想象中好说话。
“那是自然,明日开堂,本官一定亲自过去,给张大人撑场面。”他也站起身,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张大人通情达理,这事过后,本官定要好好谢你。”
张希安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走出客厅,领着亲卫离开了张家。等李天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他脸上的平静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冽。他转身回到客厅,拿起茶案上的茶杯,一口饮尽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李天寿以为他好糊弄,却不知,这场官司,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下“老刘头案”四个字,随后又在旁边批注了几行小字——“狗娃子,李府家奴,案发时是否有旁人指使?刘家侄子,是否被人收买?李天寿主动妥协,是否另有隐情?”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张希安坐在书桌前,借着烛光仔细看着案卷,眉头微微蹙起。他知道,李天寿这般轻易松口,绝不会只是因为怕了他的身份,这里面一定还有更深的隐情。明日开堂,他必须仔细盘问,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才能真正还老刘头一个公道,也才能摸清李天寿的底细。
而此刻,离开张家的李天寿,坐在马车上,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他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对身旁的管家冷声道:“明日开堂,你让狗娃子在公堂上按我说的话回答,一口咬定是自己一时冲动,跟府里没关系。另外,去给刘家那个侄子送三十两银子,让他在公堂上别乱说话,就说只要拿到一百二十两赔偿就满意了。”
管家连忙应下:“老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只是那张希安,会不会看出破绽?”
“看出什么破绽?”李天寿冷哼一声,“一个七品小官,就算再聪明,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只要狗娃子和刘家侄子不乱说,这案子最多就是打几板子,关几个月,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把狗娃子弄出来就是了。”
马车在夜色里缓缓前行,带着李天寿的算计,驶向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