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半分光亮。星子早早躲进铅灰云层,连月牙儿也吝啬地隐了踪迹,天地间只剩一片沉沉的暗。张希安勒住青骓马的缰绳,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皮质,指尖早已被夜风冻得发麻。他仰头望了眼前方巍峨城墙,城楼上几盏灯笼在风里轻轻晃动,橘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晕开浅浅一圈——那是他三日前便安排好的暗记,灯笼摆成三横两纵的格局,意味着城内安全,可随时入城。
青骓马似是不耐这寒夜,打了个响鼻,鼻孔喷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里。张希安抬手拍了拍马颈,目光扫过身后的队伍。三千重甲骑兵皆裹着厚实的玄色毡毯,毡毯边缘绣着不易察觉的银线暗纹,那是成王麾下亲军的标识。每一匹战马的马蹄都裹了三层厚布,层层缠绕紧实,连马腹下的铁环都用毡布裹住,铁甲相击的脆响被压得极低,闷闷的,像是闷在厚重布袋里的滚雷,只在寂静的山道间隐约回荡。
这支队伍正行走在青石峪的山道上。这条路荒废了近十年,昔日平整的石板路早已被枯枝败叶覆盖,两旁的荆棘疯长,尖锐的枝丫刮过马腿,发出细碎的“嘶啦”声,连最温顺的战马都忍不住刨了刨蹄子,却没人发出半点怨言。张希安选这条路,自然有他的道理——沿途的关隘哨卡都设在官道两侧,青石峪虽艰险,却恰好能绕开所有耳目,这是他半年前被闲赋时,每日带着随从“游山玩水”摸清的捷径。
风卷着细碎的灰尘,打在脸上生疼。张希安紧了紧领口的狐裘,目光依旧锐利如鹰。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这杀了钟楠,稳住三千重甲骑兵就是成王对他的考验!事情办得漂亮,自然可以做青州府镇军统领,反之,却是万劫不复!
“加快脚步,城南大营还有三里。”张希安低声吩咐身旁的副将,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副将颔首,转身对身后的队伍做了个手势,三千人马如同鬼魅,脚步加快,却依旧保持着极致的安静,只有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终于,城南大营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营门虚掩着,守营的士兵见了张希安腰间的虎头令牌,立刻放行,连盘问都不敢多问。将三千重甲骑兵安顿妥当,确认营地内外戒备森严,张希安才转身,朝着成王府走去。
推门进殿时,一股寒气随着他的身影涌入,与帐内温暖的空气撞在一起,凝成细小的水珠。成王正就着跳动的烛火翻看一份密报,案上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见张希安进来,成王抬眼,目光落在他铠甲上凝结的夜露上,眉峰微挑:“倒比预计早了半刻。”
张希安抱拳行礼,铠甲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斥候探得钟楠前日已过滹沱河,属下便让队伍改走青石峪,比原定路线少绕三十里,故而提前抵达。”他说着,摘下头上的兜鍪,露出束发的冠,冠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成王将手中的密报掷在案上,语气带着难掩的愉悦:“好极了!钟楠的脑袋我已经收到了。干得不错,很利落。”他指节叩了叩桌案,目光锐利如刀,“说说看,怎么做的?”
殿内的炭火熊熊燃烧着,仿佛要将整个房间都吞噬掉一般。然而,张希安却感觉自己的后背像是被一股寒风吹过,凉飕飕的。
他已经被闲置了半年之久,手中没有丝毫的实权。府中更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如今,他竟然能够如此轻易地拿下钟楠和他的十余名亲信死士,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张希安心里很清楚,如果他不能解释清楚自己所用的手段,那么他恐怕会被人怀疑手握私兵、暗中行事诡秘。这样一来,他不仅无法重新执掌兵权,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住。
他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下了眼眸,抱拳行礼,用一种沉稳的声音说道:“说出来,恐怕成王殿下会笑话下官。下官……是用毒。”
“用毒?”成王身子微微前倾,鎏金护甲划过案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钟楠带了十多骑亲信死士,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能以一当十。你半路设伏,莫说三十人,便是五十人,怕也要折损过半。仅凭毒药,如何能成事?”
“下官没敢拦路。也没有拦路截杀。”张希安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钟楠从草原南下,急于向您销功领赏,必定会走官道驿站,日夜兼程。属下算过,他一夜能赶百二十里路,按行程,必会在沿途驿站落脚歇息。”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地图,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案上。地图上用朱砂圈出了三处驿站,标记得十分清晰,“从草原到青州府,沿途共有七处驿站。属下使人暗中查探,钟楠素喜热汤暖炕,尤其畏寒,落脚的驿站必定要有地龙。这七处驿站中,只有松林、青溪、白塔三家备了地龙,其余四处皆不符合他的要求。”
成王指尖轻轻点在地图上,目光落在那三个朱砂圈上:“你选了哪一处?”
“属下使了些银钱打点。”张希安耳尖微微发烫,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提及这些旁门左道,“松林驿的老驿丞嗜赌如命,属下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留意钟楠的行踪;青溪驿的马夫欠了酒肆三两银子,属下替他还了,换来了驿站的布局图;白塔驿的厨子娘子要给孩子做冬衣,缺些银钱,属下塞了她二两银子,让她帮忙行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属下最终选择了这三个驿站——白塔驿。在他们抵达前,让人在驿站的水缸里下了蒙汗药。那药是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药性极强,沾唇即晕,半个时辰内绝无苏醒的可能。”
殿外的风愈发猛烈,卷着雪粒子狠狠打在窗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成王盯着地图上被揉皱的边角,忽然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仰头大笑起来:“好个张希安,倒会把细处做绝!”他抬头时,目光如刃,带着审视与探究,“可你怎知,钟楠一定会喝驿站的水?他身边亲信众多,难保不会自带饮水。”
“属下早有算计。”张希安答得流畅,显然早已将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周全,“钟楠带的是草原战马,吃惯了干爽的草料,驿站的草料粗粝干涩,战马定然不屑一顾。属下便让人在驿站的马槽里撒了些炒香的豆子,那豆子是用蜂蜜拌过的,香气浓郁,草原战马闻着味儿,定会忍不住去啃食。马要吃豆子,主子自然要下马牵住缰绳,这一牵一拴,折腾下来,人必定口干舌燥,更何况是寒夜赶路,必然要喝口热水润喉。驿站的水缸是公用的,烧水、做饭都用里面的水,他们断无怀疑的道理。”
成王听完,再次仰头大笑,震得身上的玉佩和装饰乱晃,眼中满是赞赏:“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哈哈!张希安,我果然没看错人!”他挥手示意,语气轻松了许多,“一路辛苦,去吧,好生歇歇。后续事宜,明日再议。”
“谢殿下。”张希安抱拳行礼,转身退出大殿。走出帐外,寒风扑面而来,他才发现后背早已浸透冷汗,贴身的衣物黏在身上,冰凉刺骨。晨曦微露,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张希安唇角勾了勾,却没有半分笑意。这场博弈,他赢了第一步,可前路依旧凶险。
“有想法,有计谋,敢想敢做,胆大心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张希安。。。。。”成王暗自考量。“唉,就怕养虎为患呐。”
径直回家?他心中念头一转,脚步却没有朝着府邸的方向走去。如今虽立了功,但成王的猜忌未必完全消除,此时回家闭门不出,反倒显得心虚。他翻身上马,青骓马似乎知晓主人的心意,朝着城郭的方向疾驰而去。
辰时过半,张府的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黄雪梅捧着一盏油灯,站在门内等候,脸上满是关切。“回来了?”黄雪梅的声音温柔,将油灯举得高了些,照亮了张希安身上的寒气与疲惫。
张希安将缰绳递过去,径直往后院走去,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厨房还亮着灯吗?”
“一直温着热水,我这就去给你备洗漱的东西。”黄雪梅连忙应道,牵着马往马厩走去。
张希安走进厨房,灶膛里的火还未熄灭,残留着些许余温。他打开一旁的食盒,里面是从大街上带来的新鲜羊肉,足足有五六斤,肥瘦相间,品质极佳。他将羊肉扔在案上,对随后赶来的黄雪梅说道:“明早熬羊汤,多放些姜片和胡椒,炖得软烂些,给老夫人送去。冬日里最是需要滋补。”
黄雪梅颔首应下:“知道了,我明日一早便动手。”
张希安点点头,又从怀中翻出一锭银子和一些碎银,约莫有六七两。他借着凌晨昏暗的天光,快步走出府门,朝着街角的成衣铺走去。此时天刚蒙蒙亮,街上行人稀少,寒风依旧凛冽,吹得他脸颊生疼。
成衣铺的门刚打开一条缝,王掌柜正搓着手呵气取暖,见张希安走来,连忙笑着迎上前:“张大人,今日怎么这么早?”他与张希安相识许久,知道这位大人虽曾遭贬谪,却绝非池中之物。
张希安哈着白气,搓了搓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轻轻地放在柜台上。他看着王掌柜,微笑着说道:“王掌柜,麻烦您给我订三身棉服,要最厚的绒料哦,领口和袖口都给我加些皮毛,这样保暖性会更好一些。”
说完,张希安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补充道:“哦,对了,尺寸就按照寻常男子的给我爹捎去,尺寸就照去年那身放一寸就好。您也知道,天冷了,我爹这人向来不怎么仔细,肯定没准备好过冬的衣服呢。”
王掌柜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连忙应道:“张大人放心,保证给您做得厚实暖和,三日之后便能取货。”
“劳烦了。这两日让伙计去我府上,给家里女眷量量尺寸,给她们也添置几套。”张希安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掌柜的自然满口答应,送张希安出门。
晨曦渐渐明亮,照亮了街上的路,也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回到府中,黄雪梅已备好洗漱的热水和简单的早膳。张希安洗漱完毕,坐在桌边,看着碗中温热的米粥,心中却没有半分暖意。他知道,拿下钟楠只是开始,接下来,便是与朝中各方势力的周旋。成王的信任、朝臣的嫉妒、敌人的暗算,都将是他前行路上的荆棘。
他端起米粥,慢慢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窗外的风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张希安放下碗筷,目光望向窗外,眼神坚定。这场棋局,他既然已经入局,便没有退路,只能步步为营,杀出一条血路。
黄雪梅见他神色凝重,没有多问,只是默默收拾着碗筷,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张希安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温热。这半年来,若不是黄雪梅的悉心照料,府中早已乱作一团。他心中微动,轻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黄雪梅脸颊微红,低下头:“你这时候说这话作甚?这都是我该做的。”
张希安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喝茶。茶烟袅袅,映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藏着运筹帷幄的智慧,也藏着无人知晓的隐忍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