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来到江城半个月后,当局的一纸宣言如惊雷般传开,为避敌锋,中枢机构将迁往陪都渝城。
消息传来时,江城的大街小巷又陷入另一种更喧嚣之中。
满载卷宗与箱笼的汽车堵塞了道路,码头旁等待西行的船只桅杆如林。
人人都道渝城是战时陪都,然而山城路远,水道险阻,搬迁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而真正的指挥与权柄在迁都完成的空窗期里,需要一个临时的支点。
于是,军事委员会,外交部,经济署……所有至关重要的核心部门,连同那些能决定国家走向的大人物,都不约而同地将他们的指挥部先设在了江城。
江城,这座九省通衢的重镇,在历史的洪流中被推上了前台,成为了风暴眼中那片刻虚假的宁静之地,成为了事实上的战时中枢。
傍晚时分,长安印在书店二楼的窗后,望着远处街巷混乱却又有序行进的车队。
湿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汽油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味。
发财:“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非要来这里的么?”
长安:“是,可原本我以为……”
话说到一半,她骤然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因为她猛然意识到,从来到这里后,她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穿越者的先知,她以为事无绝对,只要在关键节点施加足够的力量,就能撬动大局。
所以她炸毁了琴岛港口外的三艘日舰,又竭力改变淞沪一战的惨烈走向,暂缓了沪市和金陵所面临的危机,长安原本以为,迁都的时间会延迟,至少会延迟一些。
可如今,迁都的声明依旧如期而至,与她所知晓的过往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她以为自己是投入历史池塘的那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足以改变洪流的走向,然而历史的惯性如此巨大,像一辆沉重的列车,她投出的几块石头,或许溅起了泥点,却远不足以令它脱轨。
发财:“长安,你还好么?”
长安回过神,蹭蹭蹭的跑下楼。
李知凡正在看长安下午截获破译的情报,就听到了楼板的咚咚声,以为又有什么突发状况,连忙站起身。
长安冲到他的桌前,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如果有件事情,哪怕拼尽努力,也许仍然无法改变结局,还有努力的意义么?”
李知凡注视着眼前这个一向沉静,此刻却情绪汹涌的年轻人,没有立即回答。
他绕过桌角,为她倒了杯温水,神情温和而沉静。
“长安同志,”他将杯子轻轻推到长安面前,声音沉稳有力,“没有人能确定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们此刻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为了一个结局,而是为了在抵达结局的路上,能多保存一份民族的元气,多照亮一寸未来的可能。”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尽所有已知和未知的艰难,“我们有太多的同志都倒在了探索的路上,他们甚至来不及看到一丝曙光。”
“但是,正是这些看似徒劳的努力,这些在注定沉没的船上依旧坚持划动的船桨,才构成了我们民族真正的不屈,不是必胜的信念,而是即使看不到胜利,也绝不跪下的脊梁。”
“长安同志,迷茫只是暂时的,信念会支撑我们继续战斗。”
长安喃喃道:“我只是不确定,自己的努力真的……”
李知凡打断了长安的不自信,拿起桌上那份情报,语气笃定,“琴岛港口外那三艘敌舰的炸毁,不仅摧毁了敌军的预计进攻计划,也使得口岸拥有了十几个小时的自由通航,就在这空隙内,有六艘满载学生的客轮安全驶离,几千个家庭免于破碎。”
“你在淞沪前线殚精竭虑,破译的电文不仅让前线战场扭转态势,还让我们的三个主力师跳出包围圈,那些你从未谋面的战士,此刻正带着完整的建制在皖南山区休整,他们每个人能吃上热饭,家里老小还能盼到归期。”
“每个刚参加斗争的战士也会同你一样,会迷惘,会问努力的意义,”李知凡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历史是由结果书写的,但意义是由每一个这样的过程铸就的。”
“ 我们或许无力扭转长河的走向,但完全可以抢在洪峰前,多救一些人上岸,多守一天,多撤出一人。”
长安凝视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那些涟漪仿佛她在这个时代激起的微小波澜。
李知凡走到桌案前,“淞沪一战的暂时胜利,的确给了所有人喘息的机会,可危险依旧无处不在。”
他的手指划过桌上的地图,“关东军正在加紧修建军事设施,他们在东北的兵力部署比我们预想的更为密集。”
随后指尖又移向西南,“而在这片区域,我们与友军之间的摩擦时有发生,有时候,来自背后的暗箭比正面的炮火更让人防不胜防。”
他转身面向长安,语气沉重:“我们现在最紧缺的,就是能在敌占区独立开展工作的高水平情报人员。”
“我们需要有人能打入敌人内部,需要有人能在沦陷区建立可靠的情报网络,每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情报员,都可能挽救成千上万同志的生命。”
长安:“我向组织请求建立情报培训班,我来授课。”
她在想,即便无法改变江河的流向,也要投入更多的水珠,来涤荡这浑浊的河水。
长安的请求很快得到了批准。
在江城一处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里,代号启明的情报培训班悄然成立。
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与能力筛选,首批二十名学员被秘密送达。
他们中有沉稳的老地下党员,有精通电讯的技术人员,甚至还有两位擅长速记的报务员,和三个刚从敌占区突围出来的青年学生。
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同样的光芒,那是愿为这片土地燃烧自己的决绝。
就在培训班开课前夕,李知凡又找到长安,递给她一份调令,“组织上还有一个选择给你,到关中去,那里相对安定,更适合系统性地培养人才。”
长安接过调令,指尖在关中二字上停留片刻。
她当然对革命圣地心怀向往,而且她本来就打算要去的,那里有相对稳定的环境,有成熟的培训体系,确实是开展教学工作的理想之地。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来江城走一趟,见到李知凡后,留下几份密码本,然后就北上再图以后。
但她却将调令轻轻放回桌上,“江城是当下最关键的情报集散之地,离开这里到后方固然安全,却会错过最鲜活的情报样本和最紧迫的实战需求。”
“在这里,我们能第一时间获知所有人的动向,能及时调整培训的重点,学员们面对的是真实的战场环境,学到的也是最急需的技能,之后才能在各种恶劣环境中开展工作。”
后方可以有很多人,但情报人员就要在情报中心。
开班第一课,长安站在简陋的黑板前,身后是用粉笔勾勒的无线电原理图。
长安:“从今天起,你们的名字和过往都将被封存。”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你们不再是某个人的子女夫妻或父母,而是一颗启明星,是即将深入暗夜的执火者。”
长安没有先讲述高深的理论,而是摊开一张江城地图,指尖点在不同的方位,“当局的电讯监测车通常会在午后,出现在这几个街区,因此我们的发报时间必须错开,位置也必须流动。”
她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第一课的核心要义,“隐蔽高于一切,纪律重于生命。”
“敌军的密码思维有其特定模式,”长安在电报室内对着精选出来的学员说道,“他们习惯于在特定时间更换密钥,每逢重大军事行动前还会调整加密规则。”
她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复杂的矩阵,“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掌握其核心逻辑……”
长安学过两世的计算机,有着超凡的数学思维和开创性的算法逻辑,而且她也曾深入研究过密码学,不能说是养养精通,但放到当下已是降维打击了。
白天,她在黑板上写满复杂的密码矩阵和破译公式,将自己所掌握的密码学知识倾囊相授。
夜晚,她带着学员们实战演练,分析以往截获的敌军电报,并试着拦截当下敌人使用的紫电密码。
长安的年纪要比大多数学员还小,但没有人敢轻视她。
在学员们的眼中,这个年轻的老师身上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她对密码学的精通程度,远超以往的教导者,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对敌人密码系统的演变方向也有着精准预估。
深夜的电报室灯火通明,长安带着学员们成功拦截敌军的情报,这同她之前推算出敌人更换密码的时间完全一致,连最资深的破译员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情报员出身的学生赞叹不已,“老师,您是如何预判敌军会在一周内调整密码规则的?”
长安笔尖微顿,眼前闪过曾经档案室查阅过的历史记录。
她垂下眼帘,“通过对他们以往行为模式的分析,记住,任何密码系统都有其发展轨迹可循。”
她转向众人,语气凝重,“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为敌军即将启用的新密码做好准备,据我判断,经历了淞沪战场上的失利,敌人很快会采用一种基于双重替代的加密方式……”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长安不仅提前教授了应对未来密码升级的破译方法,还精心编制了一套训练手册。
她将复杂的密码学原理转化为易于理解的步骤,确保即使她不在了,这支队伍也能持续发挥作用。
理论教学是最容易,也是最先完成的,教学中最困难的环节是实战演练。
长安带着学员多次出现在深夜的江边,练习,快速架设和拆卸天线,要求每个人必须在三分钟内完成全部伪装。
长安:“记住,你们发出的每一个信号,都可能关系到千百人的生死。”
她在培训中反复强调,“精确,比速度更重要。安全,比传递更重要。”
长安还亲自示范如何将发报机零件隐藏在各种物件之中,比如双层暖水瓶,掏空的书籍甚至煤块中。
除此之外,她设置了各种突发情境,被特务跟踪如何摆脱,遭遇搜查如何应对,甚至被捕后如何用暗号示警。
培训进行到第四周时,李知凡曾悄悄前来观察。
他站在屋外,看着长安手把手教导学员如何用家常话编织密语,如何在看似随意的闲聊中传递情报。
夕阳透过窗棂,为她的侧影镀上一层金色。
李知凡对身边的助手轻声道,“有这样的同志,我们在无声的战场才更有把握。”
一个月后,启明首期培训班结业。
二十名学员即将奔赴各地,如同二十颗火种撒向茫茫黑夜。
简单的结业仪式上,李知凡亲自来给学员们送行。
长安:“经此一别,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在阳光下相认。”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但请记住,在江城的这个冬天,我们曾一起学习如何守护光明。”
“无论你们将来身在何处,都是在为同一个目标而战,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早日迎来不必担惊受怕的黎明。”
学员们眼神坚定,带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决绝,他们默默收拾行装,陆续消失在江城的大街小巷。
长安站在窗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绪翻涌,她阻止不了这些人奔赴各自的战场,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会安然无恙。
她就像是站在故事的开始,望着这些人奔赴必死的结局。
可她也知道,任何人都不需要眼泪和惋惜。
因为在前行的道路上,革命者永不畏死。
当最后一名学员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长安才缓缓转身。
空荡荡的教室里还残留着粉笔的味道,黑板上未擦净的密码矩阵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她走到讲台前,轻轻抚过每一张桌椅,仿佛还能感受到学员们留下的温度。
她掏出一个小本,借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将学员们的姓名籍贯与特征一一记下。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重量。
历史的长卷太过浩瀚,多少无名英雄被时光掩埋,如浪花消散。
但此刻,在这个寂静的黄昏,长安以这样的方式,为这二十个奔赴暗夜的烛火,留下了存在的证明。
“总要有人记得,”她合上本子,轻声自语,“记得在这个冬天,有过这样一群人。”
“他们或许看不到黎明,却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最深沉的夜。”
李知凡叹息一声,“长安同志,总会有人记得我们。”
夜幕降临,江城华灯初上。
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城市里,二十个经过严格训练的情报人员已经融入各个角落。
他们可能是报社的校对员,可能是码头的记账员,也可能是药店的伙计,也有人改头换面去往了更危险的地方。
一个月后的深夜,长安在楼上小屋收到了一份特殊来电。
发报手法娴熟,加密方式是她亲自设计的三重替代密码,电文来自东北。
内容很短,却让她热泪盈眶,“成功截获敌军密电,挽救三个村庄,不负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