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漂浮在一条幽光沉沉的时空甬道中,万千世界的碎片如星火般在她身旁明明灭灭。
她的衣衫还沾着过往那些小世界的余温,有小院里磨盘下的豆汁味,有煤矿小镇的青黛灰尘,有雾霭飘渺的丹药香,也有边疆的吹角连营声……
此刻却尽数被从四方涌来的风卷走,只剩下一种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凉。
长安像是走了许久,久到能在那些星火碎片里,数清自己曾踏过的每一寸土地。
每一个徘徊在她身侧的碎片里,都有她得到的荣誉,以及被人铭记的时刻。
那些木匾勋章和玉佩,那些感谢的话语和敬佩的目光,以及祭祀的香火,都曾是她在无数个小世界里支撑下去的光。
可此刻,当这些荣光在身边召唤时,她却连伸手触碰的想法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那些都不是她的归宿。
甬道里的风越来越急,带着铁锈味的凉意也越来越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她。
长安的脚步没有停,她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小世界,穿过那些曾让她驻足给她感动,让她以为会就此留下的时刻,目光始终朝着甬道的尽头。
那里没有轮回,没有新生,只有她因果的起点,命运的终章。
发财不止一次问过她,如果能回家,最希望回到哪个时候。
是战乱未起时的防患于未然,还是挽大厦之将倾的危难之时。
那时的她,总是无言以对。
在无数个辗转难安的夜晚,她曾对着陌生时空的月亮,想着若能回到天宝四年就好了,那年她还在安西,新兵们的长枪刚练整齐,谋逆的叛臣还未起势,一切都还来得及。
后来在皓月宗的丹峰上,她握着刚炼成的回溯丹,又在想或许该回到天宝十五年的正月,想尽办法把昏君奸臣一锤子打死,就能消灭这场让整个王朝由盛转衰的叛乱了。
可此刻,甬道里的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掠过脸颊,前方的红光越来越亮,长安忽然就明白了。
那些年在无数小世界里学过的典故和悟过的道理,此刻都拧成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她之前执着的回到家乡,也不过是一场刻舟求剑。
剑掉在水里时,船已行远,再怎么在船舷上刻下记号,可等回头去找时,也只剩一汪空水。
她苦苦挣扎的,百般努力的,想要找的从来不是未起的战乱,也不是将倾的大厦,而是那个掉在水里的剑,也就是她自己。
是那个在潼关城门的箭楼上,用力将手中长枪掷向叛军将领,被叛军一箭射中心口,却还想伸手去抓城楼上战旗的自己,是那个从高高的城楼上摔下去时,眼里还映着漫天烽火的自己。
这一刻,穿梭万界的长安已然死去。
归来的长安,是大唐的守将,是潼关的英魂。
通道中有个碎片骤然发出刺眼的亮光,像是被拉长的时光茧,长安直直的走了过去,两侧掠过的碎片不再是光影,而是她遗失在无尽岁月里的半生。
有时是河西军营的晨雾,她握着长枪站在演武场,看新兵把大刀耍得歪歪扭扭。
有时是洛阳街市的灯影,阿兄塞给她的糖糕还冒着热气,告诉她很快就能回陇右老家了。
更多的还是厮杀的碎片,刀刃相撞的火花,士兵濒死的嘶吼,还有战场上漫过马蹄的血,红得像她此刻眼前的花。
此时的长安,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推着走,脚下没有路,却步步都踩在归途上。
风忽然停了。
长安终于站在了甬道的尽头。
没有轮回的接引,没有新生的光晕。
只有一座桥,两岸花,和一城的烽火。
弥漫的铁锈味渐渐被一种熟悉的香气取代,那是彼岸花的香。
骤起的弥天大雾中,彼岸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
长安停下脚步,指尖无意识地蜷起。
她记得这种花,是黄泉路边的接引花,花叶生生永不见,像极了如她一样守边的人,活着时驻守家国,死了连魂魄都找不到归处。
长安抬眼,一座朽坏的石桥赫然出现。
桥畔的彼岸花正开得疯魔,花瓣堆得像雪,大朵大朵的绽放在桥栏边,花瓣上的血珠顺着花茎滴落,砸在桥下的枯骨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而桥的对面,没有小世界的安稳,没有荣誉加身的荣光,只有漫天的烽火,和那座被战火染红的城楼。
潼关两个石刻大字,在烽火中愈发清晰。
长安踏上桥面的瞬间,桥下的枯骨忽然动了。
不是杂乱的碰撞,是有规律地抬着骨节,像是要抓住什么。
有几根指骨直直地伸向她,指缝里还卡着半片残破的甲片。
那甲片的纹路她认得,是河西军独有的云纹,是她们初入军营领到的那批。
她的呼吸骤然紧促,想蹲下身看得更清,却被桥身传来的震动拽起,只能踉跄着往前走。
桥对面没有黄泉路的幽暗,尽是刺目的光,不是天光,是冲天的火光。
连绵的烽火从城墙根烧到城楼上,把潼关两个石刻大字染得通红。
城门外的烟尘里,还能看见叛军的黑旗在翻卷,旗下的骑兵举着陌刀,正朝着城门发起冲锋,城墙上的唐军仍在抵抗,有人中箭后从城楼上摔下来,身体砸在城下的枯骨堆里,没了声息。
这场景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的指尖开始发麻,熟悉到她下意识地抬手向后背摸去, 那里本该有她的长枪,可此刻只有空荡荡的触感。
桥对面传来了风中的号角,也传来了城楼上士兵撕心裂肺的呐喊。
“守住潼关!”
“将军!”
长安猛地抬头。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喊她。
她记得这一天。
天宝十五年六月,大军出城后,叛军趁潼关空虚之时发起偷袭,城中只有不到万余守军,仓皇之下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城破的时候,她就站在城门最高的地方,掷出了自己的长枪,也被箭簇射中。
她从城门坠落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烽火染红了城楼,黑旗压过了染血的战旗,还有城中那些来不及撤退的百姓,正面临着被叛军马蹄践踏的危险。
长安看到自己重重的跌落城下,大口大口的吐着血,眼睛还望着即将塌陷的城门,那扇已经破了洞的城门,如同她被射中的心口,正在呼呼作响。
“将军!”
哭喊声响彻天空。
不是甬道里的幻听,也不是奈何桥上的回溯。
长安看到数个亲卫从城门奔下,要去叛军的马蹄下抢回她的尸首。
看着不断从城门上坠落的唐兵,不断倒在城门下的亲卫,长安悲恸欲绝,如杜鹃啼血般大喊出声。
骤起烈烈风,把彼岸花的花瓣吹得漫天遍地。
长安提起脚步,朝着那座烽火连天的城门跑去。
她没有长枪,没有佩刀,没有铠甲,甚至连魂魄里都还带着虚浮,可脚步却异常坚定,就像当年第一次披甲上阵时的那样。
城楼上的烽火又高了几分,叛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长安跑到桥的尽头,拼尽全力向前一跃,终于踏上了潼关城外的土地。
脚下的土地还是热的,透过她的魂魄,带着血和火的温度。
就在长安的魂魄触碰到那片滚烫土地的刹那,那座桥,那些彼岸花,以及整个幽沉的甬道,都如烟尘般在她身后消散。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拽向下方,拽向那具倒在血泊与烟尘之中,心口还插着羽箭的躯体。
不是夺舍,不是强占,是宿命的牵引,是游子的归家,是水滴汇入江河般的必然。
魂魄与肉身重叠的瞬间,是远比箭矢贯穿心口更剧烈的痛楚。
冰冷与灼热在她体内疯狂交战,沉寂的血液再次开始奔流,停止的心跳也再一次有了起伏。
没有预想中的阻碍,只有一阵刺骨的剧痛从心口炸开,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刺,又像是五脏六腑和骨肉在进行重塑。
长安闷哼一声,意识却瞬间与这具身体重合。
甲胄的冰冷,伤口的撕裂感,喉咙里涌上的腥甜,还有耳边清晰的喊杀声和马蹄声,以及上方城楼的坍塌声……
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复苏,真实得让她瞬间落泪。
她还活着。
真的活着回来了。
哪怕此刻入目皆是山河破碎之殇,耳畔全是黎庶喋血之哭泣。
但没关系。
她终于穿过万千世界的迷障,历尽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的回来了。
她会守住这座城,守住本应该安享盛世太平的人们,守住她的家国。
哪怕是再死一次。
呼吸倏然恢复,长安收回眺望城门的目光,发现劈向自己脖颈的弯刀已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同时抬手死死攥住心口的箭杆。
箭羽还在微微颤动,箭镞深深嵌在骨缝间,每动一下都痛得人眼前发黑。
可她手中的动作没有停,指尖凝聚起所有力气,猛地向外一拔!
带着血肉的箭矢被硬生生拔出,滚烫的鲜血顺着指缝喷涌而出,溅在她身前的土地上,宛若刚刚消散于身后的彼岸花。
拔出断箭的下一瞬,长安就将这支断箭当作武器,插进了叛军的喉咙里。
本想来收割长安的首级回去邀功的叛军,还来不及惨叫就倒地身亡。
“将军……将军还活着!” 一个满脸血污的亲卫最先反应过来,声音中充满着震惊与狂喜,“将军还活着!”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滚沸的油中滴入冷水,瞬间炸响在残存的守军之中。
城楼上的士兵已经杀红了眼,此刻却在这呼喊声中望向城楼下方。
只见那具倒在血泊中的身躯猛地动了,那道熟悉的赤色身影从血泊中坐起来,一手攥着带血的断箭,一手撑着地面,如浴血的修罗般,让人一眼瞧过去就心生畏惧。
“将军没死!将军活过来了!”
城楼上的唐军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原本因驻守城池主将的战死而涣散的军心,在这一刻重新凝聚。
城墙上的士兵们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原本低垂的长枪重新了举起,原本嘶哑的呐喊变得铿锵有力,连射向叛军的箭矢都多了几分力道。
城门下的亲卫们更是狂喜不已。
方才还在拼命想要抢回将军尸身的几人,此刻见到长安死而复生,当即红着眼眶嘶吼着向前砍杀。
他们握紧手中的长枪,毫不犹豫地朝着长安坠落的地方,如一道锐不可当的铁流,瞬间撞开了叛军的包围圈,冲到了长安身边。
长安慢慢站了起来,感受着体内奔涌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那是在万千世界中磨砺出的魂光,此刻正强行维系着这具本该死去的肉身。
她抬头,望向如潮水般涌来的叛军骑兵,目光锁定了那名手持强弓,正在指挥冲锋的叛军将领。
也是他,射出了那一箭。
而长安在中箭前掷出去的长枪,还立在他的马前。
“枪来!”
长安清叱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遭的打杀声慢了下来。
离她最近的一名亲卫,几乎是本能地将自己后背的长枪奋力扔了过来。
长安伸手,稳稳接住。
长枪入手的那一刻,她周身气势骤变。
她甚至没有多看周围涌来的叛军骑兵一眼,只将手中的长枪向前一递,再一挑。
枪尖如灵蛇出洞,精准挑入一名冲在最前的叛军骑兵胸甲缝隙,手腕用力,那全副甲胄的骑兵竟被她单臂轻松挑起,划过一道弧线,狠狠砸向旁边的骑兵。
惊呼与碰撞声乍响。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长安足尖发力,向上一跃,身影稳稳落在了对方留下的战马背上。
“驾!”
缰绳一扯,战马长嘶,化作一道离弦之箭,玄色的身影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黑色的叛军潮头逆冲而上。
“拦住她!”叛军将领带着惊惶的惊呼声传来。
箭矢如雨泼,笼盖住了疾驰的一人一马。
长安单手持枪,舞动如轮。
长枪在她身前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银光壁垒,只听得叮当乱响,所有近身的箭簇都被磕飞荡开,竟无一支能沾她衣角。
没有丝毫停顿,长安冲入了敌阵。
真正的虎入羊群。
长枪在她手中不再是凡铁,每一个点刺挑劈的动作都简洁到了极致,也凌厉到了极致。
没有多余的花哨,只有最高效的杀戮。
枪出如电,必有叛军应声落马。
或是咽喉一点红梅绽开,或是心口甲碎骨裂,或是被直接挑飞半空,坠落时压倒一片。
长安一人一马,所过之处,叛军人仰马翻,密集的冲锋阵型硬生生被她撕开了一条笔直的通道。
叛军的惨嚎,战马的悲鸣,兵刃的交击不绝于耳,却仿佛都被隔绝在她周身三尺之外。
她的眼神始终平静,牢牢锁定着前方那杆立在地上的长枪,以及长枪后,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将领面孔。
那是属于她的长枪,是陪伴了她数年,饮过河西的风沙,染过塞北大雪的长枪,此刻正静静地斜插在前方。
长安与这杆长枪之间,隔着一段生与死的距离。
它在尸山血海中等待了几世的轮回与穿越,终于等回了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