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弘历与苏琦在养心殿内为新政细则逐条斟酌,殿外的宫灯刚亮起第一盏时,千里之外的广东潮州,咸湿的海风正卷着暮色,掩去本土商户间涌动的异样,几家商号的门帘紧闭,内里正酝酿着不寻常的谋划。
“同福商行”后院厢房内,八仙桌旁围坐的七八位商户,皆是潮州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各位兄弟,咱们在潮州立足几十年,靠的不就是‘转手西洋货’这碗饭吗!”绸缎商林景堂突然拍桌,青花茶杯震得叮当响。
“以前西洋人的机织布、珐琅表,想运进潮州都得先囤在咱们的货仓,只能求着咱们转运,每转一道手,咱们就能赚三成差价!可现在呢?”
林景堂抓起账册往桌上一摔,泛黄的纸页哗哗作响。
“朝廷去年底开放了广东全境,西洋人只要在广州开个纺织工坊,生产的机织布便能畅通无阻进入内地。
三天就能到潮州,我上个月的杭绸销量跌了三成,店里的伙计都快坐着磨洋工了,再这么下去,我这百年绸庄都要兑出去!”
“林老板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钟表商陈砚秋急得直搓手。
“我以前靠转卖西洋钟表,每月能赚上百两银子,库房里囤的货都得雇人看着。
现在倒好,西洋工坊的钟表不仅走时准,还能按买家意思刻‘吉庆’‘福寿’字样,连包装都裹着西洋花纸。
前儿个有个老主顾来退订,说‘直接从西洋人商铺买,比你这儿便宜一百文,还送擦表布’,你说气不气人!我库房里那批旧款表,现在连当铺都不收!”
“依我看,不能就这么让他们断了咱们的活路!”琉璃商王松庭突然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眼底闪过一丝狠劲。
“我托广州的老表打听了,那边有商户凑了银子,找了些无业游民,天天去西洋工坊门口闹,要么堵着运货车不让走,要么在工坊墙根下哭嚎‘丢了生计’,硬是让三家西洋工坊停了工。
咱们也这么干!”
王松庭用手指沾着凉茶,在桌上画了个圈。
“各家按生意规模凑银子,林老板你家大业大,出三百两,陈老板你做钟表利润高,出两百两,我出一百两,我那批琉璃器,现在进价都卖不出去,再压着就得当废品砸了!
咱们也找些流民,就盯着潮州城生意最好的英吉利人商行下手,白天堵截他们的进货货车,不管是机织布、珐琅表还是琉璃器,都拦在城外不让进,先断了他们的新货来源。
晚上不折腾别处,就围着商铺门口闹,扔石头砸门板、敲梆子喊口号,吵得店里伙计整夜没法休息。
等百姓凑到商铺门口想买东西时,让流民上前‘好心提醒’,说西洋布‘洗两次就烂’、珐琅表‘走半个月就停’,再故意说‘买洋货容易惹官府查问’。
这么一来,他们货源断、人熬垮、客源跑,销路彻底断了,不愁他们不卷铺盖离开潮州!”
“可要是被官府查出来……”做茶叶生意的刘庭芝小声嘀咕,手指捏着茶盏盖,指节都泛了白。
“前儿个巡抚衙门还贴了告示,说‘阻挠通商者,按扰乱市场论处’,听说广州那边有个绸缎商,就是因为雇人堵西洋工坊,不仅铺子被封了,连家产都抄了!”
“查不到咱们头上!”陈砚秋冷笑一声,端起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茶盏底的茶渣都沾了嘴唇。
“咱们只出钱,不露面,找的人都是些没家没业的流民,就算被抓了,也咬不到咱们。
再说,咱们要是倒了,谁来给这些官老爷进贡?知府林世昌的老娘过寿,那尊三尺高的和田玉佛是谁送的?
咱们是他们的钱袋子,是他们宴席上的山珍海味,没了咱们,这群老爷们喝西北风去?真要查,他们比咱们还怕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林景堂攥紧了拳头。
“就按王老板说的办!先拿英国人的太古洋行开刀,只要把它逼走,其他西洋商户知道咱们的厉害,自然不敢再往潮州来!”
次日,晨光漫过潮州城西骑楼时,英商开办的太古洋行的尖顶已先一步接住朝阳。
这座三层洋楼在青瓦连片的潮州城里格外惹眼,奶白色墙面缀着深棕色木窗棂,窗框刻着西洋卷草纹,二楼外挑的铸铁阳台绕着螺旋花纹栏杆,顶端穹顶嵌着小块彩色玻璃,阳光透过玻璃,在门前铺出细碎光斑。
杰克·史密斯穿着浆洗挺括的青色长衫,袖口绣着中式缠枝纹,正站在弧形落地窗后的胡桃木柜台前招呼客人。
杰克用半生不熟的粤语递出淡粉色机织布。
“阿婆,这布薄三成、不缩水,给孙囡做夏衫最凉快。”
阿婆摸着布料暗纹,爽快付了钱,不远处,富商们围着玻璃展柜里的珐琅表争论,展柜里的钟表刻着“吉庆”“福寿”,包装裹着西洋花卉油纸。
杰克趴在柜台上画钟面图样,眼角笑意藏不住,来潮州两个多月,洋行绸缎销量比广州翻三倍。
“老板!不好了!”伙计撞开雕花木门,满头大汗冲进来,手里账本歪在一边。
“广州来的货马车,刚到城外十里坡就被拦住了!”
杰克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纸上。
“被谁拦了?”他声音发紧,抓过外套就往外走。
“是流民!”伙计跟在后面喘着气:“听路过货商说,二十多个流民拿着木棍堵在路口,不让马车靠近城门,还喊‘这是清国地界,西洋人滚回去’,说洋货抢了他们的活路,要么留货,要么别想进城!”
杰克立刻让管家去潮州警察局报案,自己带着两个壮实伙计,急匆匆往城外赶。
马车刚到城郊,就听见十里坡路口的喧闹声。
杰克掀开车帘,只见货马车被流民围在路中央,赶车的亚瑟·布朗缩在一旁,马车上的油布被扯破一大角,淡粉色西洋布露在外面,沾了不少泥印。
为首的流民光着膀子,举着碗口粗的断木往马车上拍。
“这里是大清国!你们西洋人带着洋货来赚钱,把我们的生计都抢了,今天要么留下货,要么就滚出潮州!”
“我是按大清律法通商,官府给了文书!”杰克跳下车上前辩解,“大家都是讨生活,没必要这样。”
“律法?文书?”为首的流民冷笑,唾沫星子溅到他长衫上。
“什么律法能让西洋人占我们地盘?今天就一句话,要么你带着洋货滚,要么这马车别想动!”
说着挥挥手,几个流民举着木棍往马车逼近,眼看就要砸向车上的布料。
杰克眼睁睁看着流民的木棍即将砸到马车上的布料,身后的伙计虽壮实,却也架不住二十多个手持器械的流民,再等下去,不仅货物要毁,人恐怕也要受伤。
他咬了咬牙,猛地冲上前拦住为首的流民。
“住手!货我可以暂时不运,但你们不能毁了它!”
杰克低头看了眼表盘,从管家去潮州警察局报案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按常理,警员骑马赶来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再等等,”杰克对着身旁焦躁的伙计低声说。
“按规矩,潮州警察该到了。”
过了一会,潮州城方向终于传来一阵马蹄声。
杰克猛地直起身,却见来的是前往警察局报案的管家,他脸色惨白地滚下马。
“老板!警察局说……说人手不够,迟迟不肯派人!
我又跑到知府衙门口求见,门房就扔了句‘大人忙着处理要务,通商这点小事先等着’,连门都不让我进!”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流民堆里,原本紧绷的人群瞬间松泛下来。
有人干脆把木棍往地上一扔,盘腿坐在路边掏出粗面馒头啃,还有人凑到马车旁,用手指戳了戳露在外面的西洋布,带着戏谑的语气喊。
“红毛鬼,听见没?官老爷忙着呢,没人管你们的破事!”
杰克的心情瞬间沉到谷底,这哪是临时起意的阻拦,分明是蓄谋已久的围堵!
此前在广州听闻的那些英商遇袭传闻,今日竟真真切切落在了自己头上。
“老板,再等下去,他们该动手毁货了!”伙计指着流民手里越挥越近的木棍。
杰克拽过一个机灵的伙计,从怀里掏出一枚刻着英吉利国徽的铜章。
“你立刻骑马去广州,直奔英吉利驻广州大使馆,把这里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查尔斯·卡斯卡特公使。
就说潮州本地商户雇流民拦路,警察局与地方政府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咱们在潮州的通商根本没法继续!
让公使尽快协调广东巡抚那边出面解决!”
伙计接过铜章揣进怀里,翻身上马时,马蹄扬起的尘土溅了杰克一裤脚。
杰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又转头看向守在马车旁的流民,声音冷峻。
“我们已经派人去广州求援,巡抚衙门很快就会来查问。
你们要是现在撤,我可以不追究,要是敢动我一根布料,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可不止你们!”
光头汉子愣了愣,随即嗤笑一声,捡起地上的断木往马车上敲了敲。
“查问?等你所谓的‘官府’来,这马车里的布早就烂成泥了!”
话虽这么说,流民们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