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运五年十月十五,辽东的寒冬刚刚冒了个头,但太子河的水面已经结冰,后金吴勒亲率五万后金骑兵,顺着太子河谷地,扑向了大明在辽东的统治心脏——辽阳。
辽阳城,作为辽东都司治所,历经两百年经营,城高池深,绝非凡俗。
城墙周长绵延二十四里,高四丈有余,墙体由青砖包砌,内夯黄土,坚固异常。
城开六门,门外皆有半圆形的瓮城,形成致命的防御陷阱。
城墙之上,敌台、角楼林立,雉堞之后,隐藏着致命的炮位。
然而,再坚固的城池,也需要人来守卫。
一年两次大败,早已抽空了士卒的胆气,虽然陈牧借着谢翠兰之死,成功激起了沈阳士卒的战意,但这里是辽阳。
那超过百五十里的距离,将这份战意传递的速度,大大拉长。
辽阳城中,虽有周策镇守,但各军整编未果,加之抚顺陷落,敌军突然兵临城下,恐慌不可抑制的在城内军民心中蔓延。
吴勒非常准确抓住了这个机会,将上次大败后缴获的明军军旗等在城下一一展示,并派出部分投诚士卒临阵劝降,竭力瓦解守军意志。
眼看守军士气就要大崩,危急关头,顶盔冠甲须发皆白的老将走出了府邸,一步一步站到了辽阳城头。
“老夫李成梁在此,不怕死的放马过来!”
虎老雄风在!
老李的出现犹如一杆定海神针一般,加之郑国公带伤走出病榻坐镇,二老合力,勉力稳住了岌岌可危的辽阳士气。
吴勒见事不可为,立刻下令强攻,随着低沉的海螺号角声,无数轻骑在火炮射程之外纵横抛射,整片天空骤然暗了下来,数以万计的箭矢腾空而起,划出致命的抛物线,如同飞蝗般落入辽阳城头!
“举盾!避箭!”
城头顿时一片混乱,尽管有楯牌掩护,但密集的箭雨仍不断从缝隙中钻入,虽然是质量极轻的轻质骨箭,也在阵中带起声声惨叫。
许多人吓得蜷缩在女墙之后,根本不敢抬头。
借着箭雨的掩护,以厚实的木板为基,上覆生牛皮,甚至浸湿的棉被的楯车缓缓逼近城墙,
而每辆楯车后,则隐藏着二十余名重甲步兵,他们手持大刀、巨斧、虎枪,或专门用于破坏城墙的铁钩、镢头。
城头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稳住!炮手准备!”
“开炮!”
神威大将军炮与灭虏炮等重型火炮,这些庞然大物喷射出沉重的实心铁球,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狠狠砸向后金的楯车阵。
有的楯车被直接命中,瞬间木屑、牛皮与血肉齐飞,在冲锋的队列中清空出一片片恐怖的扇形区域。
然而,后金军的冲锋并未停止。楯车源源不断,前者损耗,后续者立刻补上。
而凶悍的步甲士卒虽然失去楯掩护,依旧顶着炮火,继续前进,硬生生顶过了重炮射射程。
但明军可不光有重炮,随着距离拉近,佛郎机炮等轻型火炮也开始发力,无数散弹雨点般击打在重甲士卒身上,这些重甲能抵御箭雨,却对这种弹丸抵抗力有限,瞬间就被放倒一片。
“火炮,可恶的火炮!!!”
吴勒看着不断倒下的士卒,心中不住的滴血,他不止一次想弄到明军的火炮技术,但是这种东西的制造技术根本不是辽东能接触到的,哪怕他经过大战缴获了一些火炮,可明军往往会销毁炮弹,后金与明军开始数十年,缴获的炮弹竟不足百发!
而没有炮弹的火炮,就是实心的铁疙瘩。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拼了!
“继续!敢有怯战者,斩!”
后金士卒拼死冲锋,终于云梯被架上了城墙,飞钩抛上了垛口。
真正的血腥,此刻才刚刚开始。
城头军官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金汁!快浇金汁!”
“滚木呢,快砸!”
恶臭的沸腾粪水兜头浇下,被淋中的女真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梯子上翻滚下去。
巨大的滚木和石头轰然落下,将攀爬者连人带梯子砸得粉碎。
但女真人太悍勇了。
尤其那些身披双甲、头盔上插着羽毛的白甲兵,他们如同猿猴般敏捷,顶着守军的打击,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新兵李长根死死攥着手里那杆比他个子还高的长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着硝烟和隐隐血腥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更令这个刚刚十六岁的年轻人肝胆俱裂。
“狗日的建奴……”
旁边的老兵油子王瘸子啐了一口,他少了只耳朵,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小子,怕了?”
李长根想摇头,脖子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竟连连点头。
王瘸子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小子,记住,越怕,死得越快。待会儿跟紧老子,照着胸口捅,捅不死也能摔死他!”
很快,一名女真白甲兵如猿猴般攀上城墙,王瘸子一声怒吼:“来了!”
长枪划破虚空,锋利的枪尖闪着寒光,直刺白甲兵胸口,那人能攀上城墙自然不是弱者,身子一扭间不容发之际,一把攥住王瘸子的长枪,借势便要翻上城墙。
“看什么,快捅!”
王瘸子的怒吼响彻耳畔,李长根崩溃大吼一声,眼睛一闭,手中长枪全力刺了出去,很快他便感觉枪头遇到一股阻力,随即便被快速突破。
“噗”
“哈哈哈,好小子”
李长根茫然张眼,就见自己的长枪径直洞穿了那白甲兵脖颈之间,而刚才还悍勇无比的的白甲兵眼中鲜血喷涌,惨叫着跌下城去。
“哈哈,小子,有这个人头,你能做伍长了!”
“我..我杀人了...”
李长根还没来得及感受首次杀敌的复杂情绪,就被王瘸子一把拉开。
“兔崽子,你找死啊!”
几乎同时,一把飞斧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就差一丝便已是身首异处,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的白甲兵已经跃上城头,手中虎枪一扫,就将两名明军士兵捅穿,朝着二人杀来。
“杀!”
王瘸子怒吼一声,挺枪便刺,却被那白甲兵轻易格开,反手一枪直取咽喉。
眼看王瘸子就要殒命,李长根脑子一热,手中长枪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白甲兵的肋下猛捅!
“噗嗤!”
枪身身入肉的感觉传来,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
白甲兵的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低头。王瘸子抓住机会,一枪精准地刺入他的面门!
“好小子!”
王瘸子喘着粗气大吼:“有种!”
李长根看着地上抽搐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死死忍住,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眼神里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狠厉。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辽阳城墙多处出现险情,但却无法造成实质性的破坏,双方士兵的尸体在城上城下堆积如山,连已经封冻的护城河都已被染红。
后金刚刚立国,国力不足,人口稀少,吴勒终究无法承受如此战损,选择鸣金收兵。
看着潮水般退去的后金军,城头之上响起阵阵欢呼,但李长根却再也听不见了。
他的头颅掉到了数丈之外,而旁边是王瘸子只剩一条手臂,浑身血污的尸身。
战争,从来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写意浪漫,而是血肉的磨坊。
战争是政客的游戏,是将军的荣耀,却是士兵的地狱。
但辽东千里沃野,无数将士的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之上,自洪武开国便是大明之疆域。
为了国家统一以及领土完整,有些代价是必然要付出的。
世间事,很多都能用利害和得失来衡量,但有些却不是。
绝不是!
昔年老太师领政,鉴于大明内外情形,并未对女真大肆动兵,乃至酿成大患。
老太师的想法未必是错的,事实上很正确,他相信后人的智慧,于是出现了陈牧。
但,如果没有陈牧呢?
世间无长久兴盛之国,世间亦无不灭之朝,强盛如汉唐二朝,也免不了强极而亡。
如果不趁着大明朝廷能战,将士敢战,百姓愿意战之时解决问题,难道等到国力衰退,内外交困之时,再继续相信后人的力量?
那后人会如何评价,今日之大明?
尽皆鼠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