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首尔一家格调冷峻、隐私性极佳的会员制画廊。
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前卫艺术展,展品风格晦涩而尖锐,与主流审美格格不入,因此宾客寥寥。空气里漂浮着空灵而略带诡异的电子乐,与墙壁上那些扭曲的、充满解构意味的画作和装置融为一体。
朴世英独自一人站在一幅巨大的、由废弃机械零件和暗红色颜料拼贴而成的画作前。画作名称叫《蚀》。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长裤,外面套着一件线条流畅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脸上未施粉黛,整个人几乎要融进背景的阴影里。
她不是在欣赏艺术。她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地方,一个足够安静、足够疏离,能够让她暂时从那些永无止境的数字、报表和算计中抽离出来的空间。尽管她知道,这种抽离本身,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最终在她身旁停下。
朴世英没有回头。能进入这里,并能精准找到她的人,不多。
“好久不见,文东恩前辈。”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久未使用的生涩。
文东恩站在她身侧,同样是一身素黑,款式却更显利落干脆。她比几年前清瘦了些,眉眼间的沉郁似乎化开了一些,但眼底深处那抹历经淬炼的冷硬,却丝毫未减。她看着面前的画作,那暗红的色调仿佛凝固的血。
“听说你收购了‘晨曦’基金会。”文东恩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那是一家致力于帮助校园暴力受害者的公益组织,规模很小,几乎无人问津。
朴世英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画作那些尖锐的金属碎片上。“嗯。钱放在那里也是放着。做点……‘好事’。”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明显的自嘲。
“为什么是它?”文东恩问。
“谁知道呢。”朴世英微微偏头,目光终于从画作上移开,落在文东恩的侧脸上,“或许是因为,它的名字听起来,比较讽刺。”
晨曦。对于她们这种在漫长黑夜中浸染太久的人来说,光是听到这个词,都觉得刺眼。
文东恩沉默了片刻。展厅里诡异的电子乐在两人之间流淌。
“我去了冰岛。”文东恩忽然说道,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看极光。”
朴世英挑了挑眉,没说话,等着下文。
“很壮观。绿色,紫色,像活的灵魂在天空燃烧,舞动。”文东恩的描述很平淡,仿佛在念一段旅游手册,“但当你真正站在那片荒原上,看着它们,你会觉得……很渺小。所有的恨,所有的痛苦,在那种浩瀚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朴世英轻轻笑了一下。“所以,前辈是来告诉我,你找到了内心的平静?找到了……宽恕和放下?”她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文东恩转过头,第一次正面看向朴世英。她的眼神很复杂,没有同情,没有说教,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残酷的了然。
“不。”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只是发现,背着那么重的过去,走不远。尤其是在那种……除了天地,空无一人的地方。”
她的目光锐利,像能穿透朴世英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
“你看起来,”文东恩顿了顿,寻找着恰当的词语,“……很累。比在曼谷的时候,更累。”
朴世英脸上的讥诮瞬间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想反驳,想戴上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但迎着文东恩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所有伪装都显得徒劳。
她转回头,重新望向那幅名为《蚀》的画。画面上那些暗红的痕迹,此刻看起来,像极了内心溃烂的疮口。
“得到了一切,然后呢?”文东恩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打在朴世英心上,“朴世英,你的复仇,你的掠夺,真的填满那个洞了吗?”
那个洞。
那个从年幼时在废弃暖房里,就开始形成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朴世英的指尖在大衣口袋里微微蜷缩。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答案。
填满? 那只会在无尽的掠夺中,越挖越深。
“我离开韩国,不是为了逃避。”文东恩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只是觉得,那里已经没有我需要的东西了。仇恨燃尽之后,剩下的,总得找点别的什么,把这具空壳填起来。哪怕……只是看看极光。”
她说完,不再看朴世英,也将目光投向那幅画。
“那幅画,”她忽然说,“右下角的签名,看清楚了么?”
朴世英闻言,视线下移,落在画布右下角那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潦草的签名上。之前她并未留意。
那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串细小的、看似随意的数字和字母组合——ShE_04。
一个代号。
朴世英的瞳孔微微收缩。她猛地转头看向文东恩。
文东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这个系列的作者,匿名。据说,都曾是某些极端事件的受害者。她们用这种方式,留下痕迹。”
留下痕迹。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痛苦过,挣扎过。即使无人知晓,即使最终依旧被黑暗吞噬。
朴世英死死地盯着那个代号,ShE_04。第四个“她”。在她之前,还有三个。在她之后,或许还会有更多。
她们都是被命运、被他人、被自己……“蚀”掉了一部分的人。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凉、愤怒和某种诡异共鸣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她感到呼吸困难。
文东恩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展厅。
留下朴世英一个人,僵立在原地,面对着那幅《蚀》,和那个冰冷的代号。
电子乐还在不知疲倦地回响。
朴世英缓缓抬起手,指尖隔着空气,虚虚地描摹着画面上那些尖锐的、暗红的痕迹。
填满那个洞? 或许,她永远也填不满了。
但……
或许,她可以换一种方式,与这个洞共存。
比如,像这个匿名的ShE_04一样,用这满身的污秽和伤痕,去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扭曲而真实的痕迹。
哪怕这痕迹,最终依旧指向虚无。
她收回手,深深吸了一口展厅里冰冷而带着颜料味的空气。
然后,她也转过身,离开了这片晦暗的艺术空间。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
她眯起眼睛,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路,还在脚下。
而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暂时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一个黑暗的,扭曲的,却无比真实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