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年堂内的气氛随之缓和下来,荣老夫人也与荣妄唠起了家常,眉眼间温和了许多:“你亲手做的那桌全桑宴,桑枝可还喜欢?”
“如今永宁侯府那些糟烂事既已了结,她可曾表露过心意,打算何时嫁入府中?即便不急着大婚,也该先将婚事定下。”
“你可知,裴驸马对外明言,他依旧认桑枝这个孙女,且将她视作永宁侯府这一代唯一的子嗣。此言一出,可谓将桑枝送上了风口浪尖。如今多少勋贵官宦人家都在观望,若见荣裴两府迟迟不过明路、不下聘、不立婚书,只怕这桩姻缘一有变动,他们便要争先恐后地登门求娶了。”
“桑枝本就有本事,身为女官署女官,前几日又立新功。加上裴驸马公然认定她为唯一孙女,明眼人都看得出,裴驸马是打算豁出颜面与辈分,要为桑枝求一个女爵之位。届时她既有爵位又有实职,便是上京城中最耀眼的贵女,风头无两。”
“更何况,成二将他经营多年的人脉资源,尽数托付给了桑枝。”
说到此处,老夫人轻笑一声,瞥向荣妄:“妄哥儿,你若再不上些心,心上人怕是要被别人抢走了。”
荣妄不假思索,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人能抢走。”
桑枝曾说,任上京城中谁领风骚,她都只愿为他折腰。
她既说了,他便信。
他深信他们之间的缘分牢固无比,是上辈子便写下的命中注定。
荣妄忽然忆起,裴桑枝在佛宁寺所求的两支签。
其一云“园林月色摇疏影,恍若铺成满地琼,几度童儿来收拾,岂知收拾总成空。”
这恰似永宁侯府那场虚妄。
假的终是假的,任其如何苦心经营,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无。
而另一支签文“鸾凤翎毛雨压垂,此时应被雀轻欺。忽朝一日云霄霁,依旧还教振羽衣。”
此乃鸾凤受雨之象,主凡事需待时而动。
然而,桑枝却未曾空等天时,她以身为刀,亲手为自己劈开了一道云霄霁路。
如今她振翅高飞,也算是应了签文所示。
佛宁寺的签文灵验自是不假,但桑枝的本事,让她本人便是自己的吉兆。
荣老夫人并未察觉荣妄的思绪早已飘在与裴桑枝第三次见面那日上,只自顾自地低声絮叨着:“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可也不知怎的,老身这心里头,总觉着有些不踏实。”
荣妄收敛心神,温声安慰道:“老夫人,心会踏实的,日子也会安稳的。”
所有不安定的因素,他都会亲手拔出。
荣老夫人:“但愿吧。”
荣妄岔开话题道:“老夫人,您怎会知道成老太爷将手中的人脉、资源托付给了桑枝?”
荣老夫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那心上人,瞧着像是爱管闲事的烂好人吗?她与成家旧怨颇深,按常理,没趁机落井下石已算仁至义尽。可她却一反常态,在各方势力都想将成家撕碎时,暗中保下了不少成氏族人。”
“这般反常,若非成二给了天大的好处,她何必蹚这浑水?”
“也只有成二那刚愎自负的嫡长子,至今还蠢得在原地等着天上掉馅饼!”
“等吧,只怕等不来泼天富贵,只等得陛下的清算法网!金銮殿上,成二侍卫说的那番话早已字字入圣心。于大乾江山有功的是成二,不是那蠢钝如猪的儿子。陛下心中那杆秤,早就掂量得清清楚楚。”
荣妄笑着拱手:“老夫人果真火眼金睛。”
随即他神色一正,认真道:“但这并非桑枝趁火打劫,而是成老太爷主动上门相求。与其说是一场利益交换,我更愿意说是一次‘托孤’。”
“成老太爷既选择将族人托付给桑枝,便是将全部的信任给了她。那么,为了让桑枝有能力护他族人周全,留下些人脉资源作为依仗,这很是合乎情理,顺乎人心啊。”
荣老夫人微微颔首:“算你说的在理。”
“不过,成二那儿子虽资质平庸,到底在官场浸淫了多年,总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待他冷静下来,多观察几日,难保不会看出些蛛丝马迹。”
“桑枝那边,恐怕还会有麻烦上门。”
荣妄神色从容:“老夫人,桑枝手里早已拿住了成尚书的把柄。”
“他若想活命,唯有安分守己这一条路。”
“若不甘认命,今日刚闹出事端,明日便会锒铛入狱,择期问斩。”
“你们既已考量周全,老身便放心了。”荣老夫人沉吟片刻,脸上又浮现一抹忧色,“只是宴家……万不可轻视宴大统领。他自幼与陛下同师共读,绝非轻易能扳倒之人。”
荣妄冷笑:“宴老太爷若泉下有知,见他毕生的忠烈门风,被这不肖子用来谋逆作乱,怕恨不得将其活活溺毙在茅坑里!”
“老夫人,您可要我留他一命?”
到底是故人之子。
荣老夫人缓缓摇头:“不必了。”
“宴寻未曾托孤,老身便无这份责任。况且,他生前既未尽教子之责,这未尽之业,合该由他亲自了结,也好全了这段父子因果。”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当真托孤于老身,在大是大非面前,家国大义也远重于私情,我绝不会袒护此等逆贼!”
就在此时,无涯步履匆匆地闯入,声音因慌乱而有些变调,脸色也苍白的吓人:“老夫人,国公爷,向家……向家派人来报丧,说向老夫人……她今早去了!”
话音刚落,宛若一道惊雷劈入颐年堂。
荣老夫人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觉得耳边唯余一片尖锐的嗡鸣,她下意识地想要撑着桌案站起身,问个清楚,刚勉强站起,便觉眼前彻底一黑,所有的力气顷刻间被抽空,身子一软,直直地向后倒去。
“老夫人!”
侍立在一旁的无涯魂飞魄散,一个箭步上前去。几乎是同时,原本端坐的荣妄也已飞身而至,手臂稳稳托住了老夫人瘫软的身躯。
堂内顿时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器皿碰撞声交织一片
“老夫人……”
“快传太医。”
向老夫人身故的消息传开,在上京城里漾起了一圈不小的涟漪。
虽说这些日子以来,不少相熟的人家都知晓向老夫人缠绵病榻多时,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心里也多少有了些准备。可这“人没了”的消息真真切切传来时,依旧在众人心头激起一阵复杂的感慨。
更莫说,坐镇荣国公府的荣老夫人闻此噩耗,哀痛不已,一病不起。
这消息让上京城某些阴暗角落里,悄然滋长出几分不怀好意的期盼,期盼着荣老夫人能紧跟着向老夫人的脚步去了。
仿佛只要这些曾在权力巅峰挥斥方遒的女子接连身埋泉下,那段由她们共同谱写的、波澜壮阔的岁月就能被彻底抹去。
而当荣国公府这座庞然大物失去了荣老夫人的坐镇,在他们眼中,剩下那个看似无所事事的\"鬼见愁\"荣妄,根本不足为惧。
偌大的家业,迟早要终将如碎裂的玉璧,散落一地,任人拾取。
得便宜的,还得是他们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