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妄示意戚嬷嬷将早已备好的安神药端来,声音放得愈发和缓:“老夫人,您先用药吧。这药一直温着,此刻正好入口。您用药的工夫,我也好将您昏迷后发生的诸事,一一说与您听。”
荣老夫人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颔首应下。悲伤之余,她更明白向蓉月所言在理。
她确需保重自身,替故友们多看顾好后辈们,将来地下重逢,方能无愧于心,坦然交差。
荣老夫人接过药碗,指尖在碗壁轻轻一触试了温度,随即仰首将汤药一饮而尽。
她把空碗往旁边一搁,用手帕轻拭唇角,目光便落回荣妄身上:“你说吧。”
荣妄眨了眨眼……
这……这般苦涩的汤药,连眉都不曾皱一下,一口便饮尽了?
荣老夫人见状,敛起心底的悲伤,故作轻松地挑眉:“不然呢?”
“难不成还要像那话本里写的,一勺苦药配一颗蜜饯,磨磨蹭蹭半晌自讨苦吃?”
“活到我这把年纪,早悟透了——喝药如做人,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利落,一步到胃。”
“还不快说?再磨蹭下去,等这药力发作,我头一歪睡熟了,你这些话,可就只能等我下次醒神再听了。”
荣妄闻言,不再耽搁,当即利落回禀:“老夫人,您昏迷后,我即刻差无涯去请了徐院判。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宫里,陛下听闻,当即就要亲自出宫来探望,执意要为您亲侍汤药。后来,李总管与蒋大人竭力劝阻,才将陛下暂且劝住。”
说到此,他略顿一顿,继续道:“人虽是劝住了,心却始终悬着。这两日一夜,御前派来问询您病情的内侍往来不下十次。如今您既已醒来,我须得即刻遣人入宫报信,也好让陛下安心。”
荣老夫人眼底掠过一丝欣慰:“陛下纯孝仁厚,是万民的福气。”
未曾忘却她昔年躬亲抚育之恩。
“可还有旁的事情?”
荣妄回禀道:“不瞒老夫人,今日各府邸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我冷眼瞧着,其中虽有关心您病体的真心人,但更多是碍于情面虚应故事,甚至不乏借机探听消息之辈。”
“为免多生事端,我未曾接下任何一家的拜帖,只统一回复,老夫人需静养,暂不便叨扰,待日后府中必设宴答谢诸位好意。”
荣老夫人微微颔首:“婉拒得好。”
“这上京城里,多的是见不得光的老鼠臭虫,就巴不得老身我一病不起,他们才好钻出来兴风作浪!”
当年她身为凤阁舍人,为助小姐整顿吏治,推行新政,行事雷厉,树敌无数,至今仍有不少人怀恨在心。
更不乏那等眼盲心蠢之辈,真将妄哥儿视作只知倚仗祖荫的纨绔,就等着她一朝咽气,好蜂拥而上,将荣国公府分而食之。
那些人也不想想,荣家数代单传,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身康体健的嫡孙,自然是金尊玉贵、悉心栽培,指望着他顶立门户、光耀门楣,岂容有失?
谁又立下的规矩,说表面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内里就不能有安身立命的真本事了?
“妄哥儿,事到如今,你既已入局朝堂,恒王、秦王又先后间接或直接的折在你手,韬光养晦已无必要。趁老身此番养病,你便放手执掌荣家全部势力,商行、府兵、矿产、人脉,皆交于你。是时候让那些人瞧瞧,我荣家没有废物!”
她毕生所学皆源于小姐倾囊相授,除却谋略心术稍逊,脾性、手段与才学,乃至风骨气度,无一不是照着小姐的模样学的。
她亲手栽培的继承人,又岂会是庸碌之辈?
她名唤荣青棠。
小姐赐姓赐名,她从里到外,都是小姐的烙印。
“我必不会让老夫人失望。”荣妄的声音掷地有声。
他心中了然,老夫人此举,是要他彻底洗去那“上京鬼见愁”的玩世不恭之名,堂堂正正地立于人前,肩负起荣家的未来。
荣老夫人道:“老身何曾怀疑过你的本事与才华?”
“我是亲眼看着你,如何练就那百发百中的箭法,如何读完那一箱又一箱的书,又如何写下那些字字珠玑却从不示人的策论。你的所有努力,老身都看在眼里。”
“还是那句话,放手去做吧。”
荣老夫人指节轻叩床沿雕花,只听一声机括轻响,暗格应声而开。
随后,她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匣面已摩挲得温润生光。
十指翻飞间,繁复的鲁班锁很快解开,匣中锦缎上静静躺着一枚令牌。
“妄哥儿”
“此物,是你姑祖母临终前,在病榻上强撑着一口气,亲手塞进我掌心的。”
“她忧心身后人心易变,皇室情薄,恐先帝与陛下受奸佞蛊惑,容不下我,故将此支私兵赠我傍身,更留下一纸密诏……”
“然而,先帝与陛下,皆未负她所托。先帝因思念成疾,三月后便随她仙去;陛下登基以来,更是待我至孝至亲。”
“这支力量,尘封至今。”
“今日,我将它交予你。你可用以自保,亦可凭它护卫大乾江山,但绝不可行谋逆之事,更不可取而代之。”
“荣家,绝不做乱臣贼子。”
“这是老身,亦是荣氏一族的底线。”
“妄哥儿,你,需应我。”
“至于那纸密诏……老身从未想过让它现世。待我百年之后,自会将它随身下葬,带入你姑祖母的陪陵之中,令其永绝于世,长伴黄泉。”
“让该沉寂的归于沉寂,才是对如今的清平之世最好的交代。”
荣妄竖起手指:“我荣妄,以荣氏先辈的荣光,以自身的性命周全起誓,绝不做取而代之的乱臣贼子,绝不让大乾的江山社稷和百姓的安居乐业,因我一人的私心和欲望陷入兵戈战火之中。”
“若违此誓,必叫我受万箭穿心之刑,荣氏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此一时,彼一时。
永荣帝当年能相对平稳的易秦为谢,倚仗的是两大前提。
其一,他身为秦氏大长公主之子,血脉上承前朝;其二,贞隆帝倒行逆施,自毁江山。
有此双重缘由,方才稍稍的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可即便如此,秦氏余孽作乱数十载仍未平息。
若他此刻萌生异心,各地必以“乱臣贼子”之名举兵,届时烽烟四起,大乾永无宁日。
这一点,他很清楚。
倘若连他都能僭越称尊,那其他与皇室沾亲带故的阿猫阿狗,怕是都要粉墨登场,个个都想上蹿下跳,过一把帝王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