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州牧府正堂这场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流涌动的会见中,我的注意力,除了那位言语藏锋的刘景升之外,更多地是集中在右侧首位那个如同蛰伏猛虎般的人物身上——蔡瑁,蔡德珪。
他并非坐在主位,名义上,他只是荆州的武将之首,理论上仍需听命于州牧刘表。然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大的存在感,却几乎压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坐在主位上的刘表。他身形魁梧,穿着一身制作精良、擦拭得锃亮的铁甲,肩宽背厚,即使是端坐着,也透出一股悍勇逼人的气势。他的面容方正,肤色稍黑,浓眉斜插入鬓,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一种久掌兵权、生杀予夺的威严和傲慢。
从我们踏入厅堂的那一刻起,我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冰冷而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始终牢牢地锁定在我们一行人身上,尤其是主公刘备和作为其主要谋士的我。这道目光,正是来自于蔡瑁。
他不像刘表那样起身相迎,也没有说什么客套的场面话。他就那样稳稳地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按在膝盖上,如同磐石一般。当刘表热情地与主公寒暄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些许轻蔑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滑稽戏。
这份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在这荆州,他蔡瑁的态度,才是真正重要的。
当主公诚恳地表明来意,希望能得到一处屯兵之地,为荆州充当屏障,共同抵御曹操时,我注意到,蔡瑁那一直微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了一丝,锐利的目光如同冷电般扫过主公,随即又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敌意。
那一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目光的实质性压力,如同两枚冰冷的铁钉,想要刺穿我的伪装,洞察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我知道,他绝不相信主公那套“甘为屏障”、“别无他图”的说辞。在他眼中,刘备这个屡败屡战却总能东山再起、身边还聚集着关、张这等绝世猛将,以及我这个看似年轻却心思深沉(他肯定会这么认为)的谋士的人物,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潜在的威胁。
果然,就在刘表沉吟不决,蒯越打出太极推手之后,蔡瑁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金石之音,虽然语气听起来还算恭敬,但内容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硬。
“州牧大人,蒯别驾所言极是。”他先是看似赞同地对刘表和蒯越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主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左将军(他刻意用官职而非‘贤弟’)忠勇之心可嘉,然荆州防务,自有章法。北面有江夏黄太守(黄祖),东面有我水军日夜巡弋,西面、南面亦有重兵驻防。曹操虽强,一时半刻,尚不敢轻窥荆襄。左将军远来疲惫,麾下兵马亦需休整,贸然屯于边境,一来恐水土不服,二来也易引曹操注目,反为不美。”
他这番话,表面上是替刘备考虑,实则是在明确地拒绝主公屯兵边境的要求。他强调荆州防务完善,暗示“不需要外人插手”;又点出屯兵边境的“弊端”,将主公为荆州抵御曹操的意愿,曲解为可能引火烧身的冒险之举。其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你刘备,老老实实待着就好,别想染指兵权,更别想靠近边境,威胁到我的地位。
坐在蔡瑁下首的张允,立刻心领神会地帮腔道:“蔡将军所言甚是!左将军一路劳顿,正该在襄阳好生休养。州牧大人仁德,定会妥善安置将军一行。至于军旅之事,有蔡将军统领,荆州固若金汤,左将军大可宽心。”他说话时,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看向蔡瑁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这一唱一和,将拒绝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却又让人抓不到什么失礼的把柄。
主公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他强压着内心的失落和不快,正想再说些什么。
蔡瑁却仿佛没有看到主公的表情,转而对刘表拱手道:“州牧大人,末将以为,左将军乃汉室宗亲,又是当世名将,既来投奔,我等理当以上宾之礼待之。不如先请左将军在馆驿安住,所需用度,皆由州府供给。待日后若有战事,再请左将军出山相助,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说得更是“漂亮”。名为“上宾”,实则圈禁;名为“厚待”,实则剥夺其自主权;名为“日后再请”,实则无限期搁置。他这是要将主公彻底供起来,变成一个没有爪牙、没有威胁的“吉祥物”。
刘表听到蔡瑁这番明确的“建议”,脸上那原本就有些犹豫的神色,立刻变得坚定起来。他连连点头道:“嗯,德珪此言,甚合吾意。就依德珪所言。贤弟啊,你且安心住下,荆州富庶,断不会短缺了你的用度。至于屯兵之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他再次用“容后再议”这四个字,彻底堵死了主公的请求。而做出这个决定的关键,显然就是蔡瑁的态度。
我清楚地看到,当刘表采纳了他的建议后,蔡瑁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不易察觉的冷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得意。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我,这一次,那目光中除了审视和敌意,似乎还多了一份警告和示威。
仿佛在说:小子,看清楚了,在这荆州,谁说了算。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我没有显露出任何畏惧或愤怒,只是用一种同样深沉的、不起波澜的眼神回望着他。我知道,此刻任何情绪的流露,都可能被对方视为软弱或挑衅。唯有不动声色,才能让他捉摸不透。
这短暂的目光交锋,无声无息,却充满了张力。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大的压迫感,那是一种尸山血海中磨砺出来的杀气,混合着久居高位、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气息。
但我并未退缩。因为我知道,从我们踏入荆州的那一刻起,与蔡瑁的较量,就已经无法避免。他是横亘在我们面前最直接、最强大的障碍。刘表或许是名义上的主人,但蔡瑁,才是这州牧府中真正掌握着刀柄的人。
刘表对蔡氏外戚的依赖和纵容,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仅仅因为蔡瑁是他的妻弟?还是因为蔡瑁牢牢掌控着兵权,让他不得不倚重?抑或是两者皆有?这些深层的原因,我还需要时间去探究(通过玄镜台的秘密渠道)。但眼前的事实已经足够清晰:蔡瑁的权势,在这荆州,几乎可以左右刘表的决定。
这位荆州牧的“仁厚”招牌,在蔡瑁那如同冷钉般的目光和强硬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主公显然也感受到了蔡瑁那强大的气场和不容置疑的态度,虽然心中极其不甘,但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拱手道:“既如此,备,谨遵宗兄与蔡将军之意。”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会见的气氛,自此便彻底转向了空洞的客套和敷衍。蔡瑁达到了他的目的,便不再多言,只是偶尔端起茶杯,呷上一口,目光依旧在我们身上逡巡,像是在欣赏猎物落入陷阱后的挣扎。
我心中了然。这第一次交锋,我们完败。但这仅仅是开始。蔡瑁,这个名字,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他将是我在荆州必须面对、也必须想办法越过的第一座大山。而如何在这位权臣的眼皮底下生存、发展,并最终摆脱他的控制,将是我接下来需要殚精竭虑去谋划的核心问题。
目光如冷钉,权势重如山。荆州的挑战,比预想中来得更加直接,也更加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