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日总是来得坦荡，程咬金府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顺着风飘进后院，落在演武场的青石板上，却丝毫压不住场中蒸腾的热气。这后院的演武场比前院的宴饮热闹更甚，兵刃碰撞的脆响、少年人的呼喝与史大奈洪亮的嗓门交织在一起，撞得院墙上的爬山虎都簌簌作响。
史大奈敞着衣襟，露出胸前纵横的刀疤，手里端着个粗瓷酒碗，酒液晃荡却半点不洒。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在队列前，目光扫过一群半大孩子，朗声道：“你们爹当年在战场上，哪个不是以一当十的好汉！秦琼兄的双锏破阵，叔宝兄的长枪贯敌，就连你们程伯父，当年在瓦岗寨一天能奔五十里地，追得隋军哭爹喊娘！你们要是敢偷懒耍滑，看我不拿鞭子抽得你们屁股开花！”
酒碗被他“咚”地墩在旁边的兵器架上，震得上面的刀枪剑戟一阵轻响。
队列最前排，秦用、秦怀玉兄弟俩扎着标准的马步，玄色劲装被汗水浸得发暗。秦用性子沉稳，身形如青松般挺拔，双腿弯曲与肩同宽，膝盖不超过脚尖，任凭额角的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脚边的石板上晕开小水渍，马步依旧稳如磐石。秦怀玉却没哥哥那般沉得住气，少年人正是爱动的年纪，扎了小半个时辰马步，腿肚子早已酸胀难忍，忍不住偷偷用眼角瞟向旁边的苏庆杰。
苏庆杰是苏定方的长子，继承了父亲的沉稳内敛，此刻双目平视前方，呼吸均匀，竟是纹丝不动，仿佛脚下扎了根一般。秦怀玉见状，脸上微微一热，赶紧挺直了腰板，悄悄调整呼吸，把差点塌下去的腰杆重新挺得笔直——他爹秦琼是军中表率，他可不能落了秦家的名声。
“程家小子，你敢挪脚试试！”
史大奈的怒喝陡然响起，吓得众人都是一凛。只见程咬金的儿子程怀亮正趁着史大奈转头训斥旁人的功夫，偷偷把脚后跟往后挪了半寸，想缓解膝盖的酸痛，没想到被史大奈眼尖瞧了个正着。史大奈反手抽出腰间的马鞭，“啪”地一声抽在旁边的木桩上，树皮碎屑飞溅，那力道看得众人眼皮一跳。
“你爹当年在瓦岗寨，饿肚子的时候都能扛着粮草跑三十里，你这才半个时辰马步就撑不住了？”史大奈叉着腰，嗓门震天，“今日不把你练出铁腿来，我就对不起你爹当年塞给我的那坛好酒！”
程怀亮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脚挪回原位，小脸憋得通红，却不敢再偷懒。他这副模样引得旁边几个少年偷偷偷笑，苏庆杰也忍不住抿了抿嘴，却被一道清冷的目光扫了过来。他抬头一看，正是裴行俭，连忙收了所有表情，重新凝神站好。
裴行俭比苏庆杰大七，八岁，却是苏定方亲自托付的师兄，此刻正穿着一身银灰色劲装，手里握着一杆长枪，站在队列侧方。他虽年少，却端着十足的师兄架子，教起枪术来一招一式都学足了苏定方的沉稳老练，刚才那一眼，既有告诫也有期许，苏庆杰自然不敢怠慢。
演武场的东侧，罗明和牛建正拉满了弓，两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已经长开，臂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结实。罗明是罗士信的遗孤，继承了父亲天生的神力，那张弓足有三石拉力，寻常成年人都难以拉满，他却面不改色，左手稳如泰山，右手勾弦如满月。牛建的父亲是军中有名的神射手，他自幼跟着父亲练箭，准头更是一绝，此刻与罗明并肩而立，目光紧紧锁定远处的靶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放！”
不知是谁低喝了一声，两人几乎同时松手，只听“嗖”的两声锐响，两支羽箭如流星般射出，在空中划过两道几乎重合的弧线，“笃”地一声同时钉在了靶心之上！那两支箭尾还在微微颤动，箭簇却紧紧挨着，竟是分不出高下。
史大奈看得眉开眼笑，拍着巴掌大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罗明肩上，力道之大差点让少年晃了晃：“好小子！有你爹罗士信的猛劲儿！”又转向牛建，赞不绝口，“也有你牛叔的准头，这箭法，再过两年就能上战场立功了！”
罗明和牛建相视一笑，脸上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又各自拿起一支箭，准备再比一轮。
另一边的树荫下，张毅和王永安正凑在一起，蹲在地上研究一张摊开的图纸。张毅是张公瑾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巧思，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指着图纸上的弩箭结构说道：“我爹说这是新画的弩箭图纸，比寻常弩箭射程能远五十步，就是拉弦太费力，寻常士兵怕是用不了。”
王永安的父亲曾出使西域，见识过不少异域巧技，他指着图纸上弦轴的位置，眼睛亮晶晶的：“这里要是再加个滑轮，是不是能省力些？我听我爹说，西域的匠人就常用这种机关，能以小力拨大力，咱们要是能改一改，这弩箭说不定能让更多人用上。”
张毅闻言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爹也提过西域的滑轮机关，只是没见过实物。回头咱们去问问府里的老匠人，再找机会去西市问问那些西域商人，说不定真能成！”两人越说越兴奋，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连史大奈的训话都没顾上听。
史大奈巡视着演武场，看着这群半大的孩子，有的在裴行俭的指导下练习枪术，一招一式有模有样，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呼呼”的声响；有的聚在一起讨论箭法，互相纠正姿势；还有的琢磨着兵器图纸，眼里满是求知的光芒。阳光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却挡不住眼底的锐气与朝气。
史大奈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想起当年跟着李世民打天下的日子，兄弟们并肩作战，浴血沙场，多少人没能看到这太平盛世。如今，他们的后辈长大了，一个个英气勃勃，带着将门子弟特有的风骨，没有一个是娇生惯养的纨绔。
他转身拿起酒碗，满满斟上一碗酒，对着前院的方向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得穿透了院墙：“兄弟们！你们看啊！咱们的后辈，没给咱们丢人！”
前院的笑声、谈笑声顺着风飘过来，与后院的呼喝声、兵刃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雄浑而温暖的歌，在春日的阳光下久久回荡。那些曾经在战场上浴血的兄弟们，此刻或许正在前院宴饮畅谈，或许正侧耳倾听着后院的动静，他们的血脉，正通过这些少年人，代代相传。
史大奈放下酒碗，招手唤过站在一旁的儿子史德威。史德威今年十二岁，性子不像父亲那般粗犷，却也带着习武之人的硬朗，刚才一直默默观察着其他少年的练习，眼神里满是跃跃欲试。
“走，跟爹去前院见见你伯父们。”史大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柔和了许多，“你程伯父、秦伯父他们都在，让他们也看看，咱们史家的小子，将来也能扛起长枪，保家卫国。”
史德威用力点头，跟着父亲朝着前院走去。刚走到月亮门，就见程咬金大笑着迎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个酒壶：“大奈！你可算舍得过来了！那一群小兔崽子练得怎么样？没偷懒吧？”
“谁敢偷懒！有我在，保管把他们练得个个能上战场！”史大奈朗声笑道。
前院里，秦琼、尉迟敬德、苏定方、张公瑾等人正围坐在石桌旁，见到史大奈父子进来，都纷纷招手。秦琼看向史德威，温和地笑道：“德威都长这么高了，上次见还是个小不点，如今怕是能拉开两石弓了吧？”
史德威腼腆地笑了笑，刚要说话，就见后院的少年们也练完了武，一窝蜂地跑了过来。程怀亮跑得最快，一头扎进程咬金怀里，嚷嚷着：“爹！史叔父太严厉了，我的腿都快麻了！”
“臭小子，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继承你爹的本事！”程咬金笑着拍了拍他的屁股，眼里却满是宠溺。
秦用、秦怀玉兄弟俩跟在后面，向秦琼行了礼，秦琼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头，赞许地点点头：“看这模样，就知道没偷懒。习武如做人，贵在坚持，切不可半途而废。”
苏庆杰走到苏定方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爹，今日跟着师兄练了枪法，师兄指点了我几个发力的诀窍。”
苏定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儿子，见他虽满头大汗，却眼神明亮，满意地道：“裴行俭的枪法学得扎实，你要多向他请教。”
罗明和牛建也凑了过来，罗明手里还拿着刚才的弓箭，兴奋地对尉迟敬德说道：“尉迟伯父，我刚才和牛建比箭，我们俩都射中靶心了！”
尉迟敬德哈哈大笑，一把揽过两个少年：“好小子！有出息！下次伯父教你们骑射，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马上神射！”
张毅和王永安则拿着那张弩箭图纸，跑到张公瑾面前，把刚才的想法说了一遍。张公瑾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眼睛一亮：“你们这想法不错，西域的滑轮机关确实有妙用，回头我找工部的匠人问问，咱们一起琢磨琢磨，说不定真能造出更省力的弩箭。”
史大奈看着眼前这一幕，兄弟们围坐一堂，后辈们凑在一起，或谈习武心得，或聊兵器巧思，或互相打闹，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庭院。春日的阳光透过海棠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而祥和。
他端起酒碗，对着众人笑道：“当年咱们在战场上，哪敢想有今日这般日子。如今天下太平，后辈可期，这杯酒，敬兄弟们，也敬这些孩子们！”
“敬兄弟们！敬孩子们！”众人纷纷端起酒碗，碰在一起，酒液飞溅，却溅不散这满院的情谊与希望。
前院的笑声与后院的余温交织在一起，伴着春日的微风，飘向长安城的天际。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也是属于这些少年人的未来。将门的风骨，兄弟的情谊，都在这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沉淀成大唐最坚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