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放晴,檐角的雪水顺着瓦当往下滴,“嗒嗒”落在青石板上,像谁在轻轻敲棋。阳光把雪映得发晃,阿禾眯着眼搬了张梨花木桌放在廊下,桌面的木纹里还嵌着去年的桂花碎,摸起来糙糙的,带着点暖烘烘的香。她从柜里翻出棋盘,乌木棋子碰在一起,发出清凌凌的响,像溪水里撞着的卵石。白瓷碗里盛着新炒的南瓜子,是昨夜用炭火慢慢烘的,壳上还留着点焦香,混着融雪的湿意漫开来,让人心里松快。
苏燕卿披着件月白夹袄走出来,领口绣着圈细巧的兰草,针脚细密,是她自己用余线绣的。手里捏着本蓝布封皮的棋谱,边角磨得发毛,显然翻了许多遍,书脊处还用细麻线重新装订过,看得出主人的珍视。指尖划过“梅花局”三个字时,指甲修剪得圆润的指尖微微一顿,她抬眼望向阿禾,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微哑,像浸了温水的棉线,软乎乎的:“昨日讲了阿芷的故事,今日不如对弈几局,松快松快。”
阿禾执黑子先落,棋子敲在棋盘上“笃”的一声,震得桌边的南瓜子壳跳了跳。她盯着棋盘中心的“天元”位,那里空着,像片没被踏足的土地,指尖因紧张微微发紧——上次对弈,她的黑子被白子围得像困在冰湖里的鱼,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燕卿姐棋艺精湛,我怕是走不了三招就输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坦诚的怯意,目光落在苏燕卿指间的棋谱上,心里暗忖:能把棋谱翻得这样旧,棋艺定是深不可测。
“输赢不重要,”苏燕卿拈起颗白子,指腹蹭过冰凉的棋子,触感细腻,她轻轻将棋子落在黑子斜对角,形成个轻巧的“小飞”,“棋里藏着的故事,才耐人寻味。”她指尖在棋盘上轻点,指甲泛着健康的粉,目光忽然亮了些,“你看这‘小飞’,看着轻巧,实则暗护着腹地,像极了当年的晚云姑娘——她可是以棋绝闻名的。”
阿禾的黑子刚要落下,闻言停在半空,指腹的温度把棋子焐得微暖。她想起烟雨楼里那些关于“棋绝”的零碎传闻,像风吹过窗纸时的细碎响动,总抓不住真切的模样。心里涌起一阵好奇,像被猫爪轻轻挠着,她抬眼望向苏燕卿,声音里带着探询:“晚云姑娘?也是清月楼的吗?”话音刚落,檐角的雪水又“嗒”地滴在青石板上,像在应和她的疑问,也像在催促着答案。
苏燕卿笑了,眼尾的细纹里盛着阳光,像揉进了碎金,她往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她眼里也有了光:“不是清月楼,是对面的‘忘忧坊’。”她顿了顿,指尖比划着坊子的模样,“那坊子不大,门脸只够并排站两个人,挂着块褪了色的木匾,字是‘忘忧’二字,笔锋软乎乎的,像怕惊扰了谁。可就因晚云,那地方成了镇上最热闹的去处,连京里的棋士都要专程来讨教,马车上插着‘棋’字旗,一路叮叮当当穿过石板路,老远就能听见。”
阿禾落下颗黑子,试图切断白子的联络,指尖却有点犹豫。棋盘上的白子已连成一片浅滩,黑子像几块孤石散落在其间,她忽然觉得那些白子真的在流,顺着木纹的沟壑,慢慢漫向黑子的阵地。心里对晚云的好奇更甚了,她侧过头,望着苏燕卿:“她的棋术是家传的?”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学棋,父亲总说“棋路藏着家底”,名门之后的棋艺,大抵都带着祖辈的影子,晚云能有这样的名声,想必出身不一般。
“是自学的。”苏燕卿的白子轻轻一点,像蜻蜓点水般落在黑子旁,恰好化解了攻势。她往阿禾手里塞了把南瓜子,壳上的纹路硌着掌心,带着点粗糙的暖意:“晚云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父亲是前朝棋待诏,专陪先帝下棋的。听说她父亲的棋风像秋风扫叶,落子又快又狠,棋盘上总能听见‘笃笃’的脆响,像敲梆子。”她嗑开颗瓜子,舌尖卷出仁儿,语气里带着惋惜,“可惜她十岁那年,父亲染了急病去了,家道也就败了。她跟着母亲流落至此,住在镇外的破庙里,母亲常年卧病,她就用石子在地上画棋盘,母亲躺着看她摆棋,说‘棋路如人生路,懂得绕,才能活’。”
阿禾的黑子顿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酸意混着暖意漫开来。她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家里遭了灾,也是这样抱着膝盖坐在破庙里,听着母亲咳嗽的声音,觉得天塌下来都不会比那时更难了。原来再厉害的人,也有这样难捱的日子。她定了定神,把黑子落在白子的缝隙里,像在绝境里寻条生路,声音轻了些:“那她怎么会进忘忧坊?”
“母亲走后,她没钱下葬。”苏燕卿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她低头拨弄着棋盘边缘的雕花,那里刻着缠枝莲,花瓣被摸得发亮,“忘忧坊的老板娘是个卷发的胡人,总穿件石榴红的袍子,袖口绣着银线花纹,看着泼辣,心倒软。那天晚云在坊外抄书换钱,字写得娟秀又有力,老板娘路过时踢到了她的书箱,见她慌忙去捡散落的纸页,才发现上面抄的竟是棋谱,字迹工工整整,连批注都一丝不苟。”
苏燕卿顿了顿,像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眼里浮起些微澜:“老板娘本想赔个不是,可晚云红着眼圈说‘不用了’,捡起笔就要继续抄,指节冻得发红。老板娘瞧着不忍,就说‘丫头,进坊里抄吧,管吃住,工钱攒着给你母亲买棺木’。晚云当时就愣了,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墨汁溅了半张纸,她却顾不上,只是望着老板娘,像望着突然破开云层的月亮。”
阿禾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棋子,阳光透过檐角的冰棱,在棋上投下晃眼的光斑,她听得入了神,连指尖的棋子都忘了落:“那后来呢?她就在坊里抄棋谱了?”
“嗯,抄了整整半年。”苏燕卿的指尖在棋盘上轻轻划着,像在描摹当时的画面,“她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摞得老高的空白纸,手里的毛笔蘸着墨,写得极慢,却从不出错。有回我去送布料,见她正抄‘仙人指路’,笔尖悬在半空,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后来才知道,她是在想棋路呢。”
她忽然笑了,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转折就出在一个雪天。那天坊里来了位棋痴公子,穿件月白锦袍,腰间挂着玉牌,一看就是京里来的贵胄。他自带了棋盘,摆了局‘七星聚会’,说是从京里带来的新局,满座的文人雅士都围着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没人能解。”
阿禾的心跳快了些,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黑子,能让满座文人都犯难的棋局,定是极难的:“那局我在棋谱上见过,变化极多,号称‘千古奇局’,晚云她……”
“她当时正抱着要抄的棋谱路过,怀里的书摞得太高,没留神蹭到了公子的桌角。”苏燕卿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点雀跃,“那公子立马炸了,拍着桌子骂‘哪来的丫头,也配看棋’,唾沫星子都溅到晚云的书页上。晚云没敢顶嘴,慌忙弯腰捡被碰掉的谱子,眼尾却扫到了棋盘——就那一眼,她忽然停住了。”
阿禾屏住了呼吸,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个瞬间:晚云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裙,站在一众锦衣华服的人中间,像株误入繁花丛的野草,却突然抬起了头。
“她弯腰捡谱时,随口说了句‘落子天元,可破此局’。”苏燕卿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神秘感,“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满座都静了。那公子先是愣了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说‘黄毛丫头懂什么,天元位是死穴,落子必输’。”
“可晚云没退,她抱着书站在那儿,指尖捏得发白,却一字一句地说:‘公子不妨试试,黑子虽密,天元却是气眼,落子便能通活。’”苏燕卿模仿着晚云的语气,坚定又带着点执拗,“当时连老板娘都替她捏把汗,扯了扯她的袖子,可她没动,就那么站着,像棵扎了根的树。”
阿禾的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想象出晚云当时的模样——窘迫里藏着不肯认输的硬气,就像自己当年在破庙里,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咬着牙不肯哭。
“那公子被激得脸都红了,袖子一甩说‘好,我就依你,输了可别耍赖’。”苏燕卿拍了下大腿,眼里闪着光,“结果你猜怎么着?那粒白子刚落在天元,棋盘上的黑子顿时像被抽了筋,原本死死缠着的棋路,突然就松了!有位老棋士当场拍了桌子,说‘通了!通了!这局困了我十年,原来症结在这儿’!”
阿禾长长舒了口气,像是自己也跟着解了局,指尖的黑子终于落下,落在棋盘边缘的星位上,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响:“那公子……该服了吧?”
“服?他脸都绿了。”苏燕卿笑得眼角起了细纹,“拽着晚云的袖子问‘你师从何人’,那架势像是要把她扣下来。晚云却低头绞着袖口,脸涨得通红,像染了胭脂,声音细若蚊呐:‘没、没师从谁,自学的。’”
她往炉里又添了块炭,火光跳了跳,映得她眼里的笑意更暖了:“老板娘瞅着这光景,突然拍了拍晚云的肩,声音亮得能掀了屋顶:‘丫头,以后你就坐棋堂吧!’就这么着,忘忧坊多了个棋绝,每天只开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