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上的局势渐渐复杂,黑子像困在网里的鱼,白子像绵密的网眼,每一步都透着温柔的紧逼。阿禾皱着眉琢磨,南瓜子壳堆了小半桌,指尖沾着点盐粒,嗑瓜子的动作慢下来:“后来她就以棋待客了?每日只开三局,倒比镇上的棋社多了份规矩。”
苏燕卿指尖划过桌面的木纹,那里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压痕,像被无数次落子磨出的印记。她望着窗外斜斜掠过的鸽影,声音漫开层薄纱般的暖:“是啊,老板娘特意为她设了‘棋堂’,就在靠窗的位置,摆着张梨花木桌,跟咱们现在用的这张纹路都像一个模子刻的。晚云从不施粉黛,总穿件月白衫子,洗得发了浅,领口磨破了,就自己找块同色的布补了圈边,针脚歪歪扭扭的,倒比绣了花还耐看。”
她拿起颗白子,在指间转了转,仿佛那就是当年晚云捏在手里的棋子:“她坐窗边时,阳光总爱落在发顶,像蒙了层细纱,把碎发都染成金的。窗外那株老梅,枝桠斜斜伸过来,春末抽新芽时,嫩红的芽尖蹭着窗棂;落雪时更妙,梅影落在棋上,黑子白子都像沾了香,连落子声都带着点清冽的梅气。”
阿禾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想象着那样的画面——素衣女子坐窗边,指尖拈着棋子,梅影落满棋盘,时光都跟着慢下来。她忽然落下颗黑子,落在白子包围的死角里,棋尖微微用力,竟在密不透风的网里撞出个细缝:“每日三局,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三教九流都有。”苏燕卿嗑开颗瓜子,仁儿落在掌心,“有穿锦袍的公子,骑着马带着随从,趾高气扬地来,灰头土脸地走;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卸了货就往棋堂跑,怀里揣着皱巴巴的纸,说是自己写的诗;还有隔壁镇的老秀才,拄着拐杖来,输了就从布包里摸出本泛黄的抄本,说‘这个抵账成不’。”
她笑了笑,眼里浮着暖光:“晚云都收着。那些字和诗攒了满满一柜子,比坊里的酒坛还多。有回我去送布,见她正蹲在柜子前整理,把写得好的挑出来,用红绳捆成卷,不好的就裁成纸锭,说是烧给她母亲。老板娘总笑她‘你这哪是开棋堂,是开了个杂货铺’,她也不恼,就抱着卷子笑,眼里亮闪闪的。”
棋盘上的黑子借着那道细缝慢慢舒展,像鱼群找到了洄游的水道。阿禾松了口气,指尖的汗把棋子润得发亮,指腹蹭过微凉的棋面:“能在绝境里开出路来的人,心里总得揣着点不一般的透亮。”
“聪慧是聪慧,却也执拗。”苏燕卿的白子顿在半空,眼尾的光暗了暗,嗑瓜子的动作慢下来,壳子落在桌上,发出轻响,“有回镇上来了位新科状元,红袍玉带,骑着匹雪白马,身后跟着一串随从,马蹄踏过青石板,‘嗒嗒’声从街尾传到街头,连坊里的酒坛都震得嗡嗡响。他是听说忘忧坊有位棋绝,特意绕路来的,那架势,倒像来查案而非下棋。”
阿禾的指尖猛地收紧,黑子在指腹下微微发烫。新科状元,红袍玉带——这样的人,怕是瞧不上民间棋士,更别说是个女子。她想象着晚云当时的模样,许是仍坐在窗边,梅影落满肩头,手里捏着棋子,平静得像没看见那阵仗。
“他进坊时,所有人都住了声。”苏燕卿的声音沉了沉,像浸了水的棉絮,“掌柜的刚要迎上去,他已径直走到棋堂前,目光扫过满墙的诗稿,最后落在晚云身上——许是没想到传闻里的棋绝是个素衣丫头,愣了愣,随即傲气就从眉梢漫出来,像带了冰碴子:‘你就是晚云?’晚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起身,只点了点头,手里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笃’的一声,像在回答。”
她顿了顿,往炉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炭块,发出“滋滋”的响,映得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状元爷大概没受过这等冷遇,脸色沉了沉,从随从手里接过棋盘,‘啪’地放在桌上。那棋盘是象牙的,棋子是玉的,碰在一起叮当作响,跟晚云那副木棋子比,倒像孔雀站在鹌鹑堆里。”
“他说要赌棋。”苏燕卿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忽快忽慢,“赌注是她的自由身。周围的人都吸了口凉气,货郎把担子往旁边挪了挪,老秀才攥着拐杖的手都白了——谁都知道,状元爷看上的人,哪有还价的余地。”
阿禾的呼吸都轻了些,攥着黑子的手指关节泛白,指节抵着桌面,微微发颤。她仿佛能听见当时的死寂,能看见晚云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棋盘上的白子还停在梅影里,像凝住的时光。
“他说,若他输了,就为她赎身,备上马车送她回祖籍,再给她置百亩良田,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苏燕卿的声音压得更低,“若她输了,就得卸了这棋堂,随他回京做妾,从此再不能碰棋子。”
“轰”的一声,周围像炸开了锅。货郎急得直跺脚,老秀才咳着说“使不得”,老板娘刚要上前理论,却被晚云拦住了。她看着窗外的老梅,那天风大,花瓣被吹得簌簌落,像下了场碎雪。她忽然就点了头,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好,我跟你赌。”
阿禾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色。她懂晚云的执拗,却没想到她敢拿自由身去赌——那可是状元爷,自幼浸在棋谱里的人,哪是民间棋手能比的?
“她答应了?就不怕输吗?”阿禾的声音有些发紧,像被什么攥住了喉咙。
“怕啊。”苏燕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白子,玉色的棋子被体温焐得温热,“但她更怕被圈在这方寸棋堂里,一辈子抄棋谱、摆棋局,活成别人眼里的‘棋绝’。她跟我说过,棋路要活,人生路也不能死盯着一块地方,哪怕前面是悬崖,跳下去说不定能抓住根藤。”
她往炉里添了块小炭,火光弱下去些,映得侧脸的轮廓柔和许多:“那局棋下了整整一天,从晨雾漫窗下到暮色浸棋。状元的棋风凌厉,落子又快又重,‘笃笃’声像打更,每一步都往死里逼,棋盘上的黑子像潮水,一层叠一层地漫过来,眼看着就要把白子淹了;晚云的棋却依旧柔缓,指尖拈着棋子,半天不落,落了也只是轻轻一放,像怕惊扰了棋魂,落在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
阿禾的视线紧锁棋盘,仿佛那就是当年的残局。黑子如潮,白子如星,看似散乱的星子却藏着暗线,在潮水的缝隙里闪着微光。她忽然懂了晚云的棋路——不是硬拼,是在等,等潮水退去的那一刻。
“中盘时,状元的黑子已占了大半棋盘,连看客都觉得晚云要输了。”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额角渗着细汗,帕子擦了又擦,却还是在笑,眼里一点慌色都没有。忽然,她在右上角角落落下颗白子,小得像粒米,谁也没在意——那里离主战场八竿子远,连状元都瞥了眼就收回目光,觉得她是慌了神乱落子。”
阿禾凑近棋盘,盯着右上角的星位,那里正是自己刚才落子的死角。她忽然明白过来,指尖在那处轻轻一点:“这步棋……是在布网?”
“正是。”苏燕卿笑了,眼里闪着赞叹的光,“那粒白子看似无关紧要,却像条不起眼的细藤,慢慢抽枝长叶。状元忙着在中盘厮杀,没留意角落的动静,等他终于腾出手要清理边角时,才发现那藤已经缠上了他的后援——原来他看似牢不可破的黑子阵营,根基竟在右上角。”
她拿起颗白子,沿着棋盘边缘慢慢走,像在重演当年的棋局:“晚云就那么陪着他耗,他攻一步,她就在藤上添片叶;他杀过来,她就把藤绕得更紧。过了半个时辰,那藤竟把状元的黑子缠成了团,抽哪颗都像扯着自己的筋,动一下就疼。”
夕阳透过窗棂斜切进来时,棋盘上的黑子像被捆住的巨兽,动弹不得。状元盯着那团被白子缠死的黑子,脸涨得通红,忽然“哗啦”一声掀翻了桌子,象牙棋子撒了满地,玉的白混着砖地的灰,像碎了的星子。
“他认了输,”苏燕卿捡起颗滚到脚边的木棋子,是晚云常用的那副,边缘都磨圆了,“不过摔了棋盘,指着晚云的鼻子骂‘女子无才便是德’,带着人气冲冲地走了。马蹄声从近到远,坊里静了半晌,货郎突然喊了声‘好’,接着满坊都鼓起掌来,比过年还热闹。”
阿禾望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忽然觉得眼角发烫。原来真正的棋绝,从不是赢了多少人,而是在命运的棋盘上,哪怕落子看似散乱,也能在绝境里缠出条生路——就像晚云那样,素衣浅衫,却把每一步难走的路,都走成了自己的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