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后,我们转行做花洒
品牌授权到期那天,凌峰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对我说:
“林悦,我们改行做花洒吧。”
“为什么?”
“这十五年,美的热水壶烧的每一壶水,”
他摸着胸口,“都在这里烫过一遍。”
后来,我们的花洒公司叫“初心”。
每个出水孔都是心形,水落在皮肤上,
像极了年轻时他为我吹凉的那杯水——
温柔,且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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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最后一批货被拉走时,金属卷闸门哐当一声落下的回音,在过分空旷的空间里震颤了许久。林悦就站在那儿,背对着门,午后的阳光从高窗的缝隙里挤进来,被窗棂切割成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无声无息地落在那些曾经堆满各式各样热水壶、如今只剩一层浮灰的地面上。空气里还残留着硬纸板包装和崭新电器元件混合的气味,但这气味也正在迅速变得稀薄,被一种更原始的、属于水泥和旧时光的沉寂所取代。
十五年。她看着地面上那些被货架底座磨出的、颜色略浅的印记,它们清晰地勾勒出过去拥挤的轮廓。最好的年华,几乎都耗在这一堆金属和塑料上了。从最初跟着凌峰跑展会,磨破嘴皮子争取一个小小的代理商资格,到后来拿下整个区域的品牌授权,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这个两千平米的仓库,满得几乎插不进脚。而现在,一切都清空了。品牌授权到期,对方不再续签,一个时代就这么轻飘飘地翻了过去,连个像样的句号都没有。
她听见脚步声,很轻,踩在落了灰的水泥地上。是凌峰。他没看她,目光缓慢地扫过仓库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巡礼。他走到原本是办公室隔间的位置,那里现在只剩几根孤零零的承重柱,和墙角一个被遗弃的、印着“美的”logo的旧热水壶样品,壶身已经磕碰掉了几块漆。
他在那个旧水壶前蹲了下来,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手指在那斑驳的logo上停留了片刻。林悦看着他宽厚的背影,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衬衫肩线那里似乎比去年又塌下去一点。她没说话,这种时候,语言是多余的,甚至是一种打扰。
仓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忽然,凌峰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时间沉默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地撞在四壁上:“林悦,我们改行做花洒吧。”
林悦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转过头,看向他。他依旧蹲在那里,背对着她,看不到表情。
“什么?”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有点发飘。
凌峰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她。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手,手掌按在了自己左胸口的的位置,停顿了一下,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十五年,美的热水壶烧的每一壶水,”他按着胸口的那只手微微用力,“都在这里烫过一遍。”
林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酸热直冲鼻腔和眼眶。她懂。她怎么会不懂?那不仅仅是烧开的水,那是他们起早贪黑、四处奔波时泡开的一碗碗方便面;是深夜里为焦头烂额的对方递上的一杯暖茶;是孩子半夜发烧,急匆匆烧好兑温的奶粉水;是年节时家里坐满了客人,咕嘟咕嘟不停贡献着的那份滚烫的烟火气。是十五年生活的温度,滚烫的,甚至有些灼人的,烙印在心口上。
她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还有那深处未曾熄灭的、她熟悉无比的光,那是一种认准了方向就绝不回头的执拗。她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泪意强行压下去,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掸了掸衬衫肩头上不知从哪里沾到的一点白灰。
“好。”她说,只有一个字。
凌峰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一瞬,他握住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攥在掌心,很用力。
决定一旦做出,就像按下了另一个开关。接下来的日子,仓库没有闲置下来,反而以一种全新的、更加忙碌的姿态运转起来。凌峰负责技术、设计和跑供应链,林悦则重新拾起财务、市场和内部管理的担子。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创业初期,只是这次,身边不再有庞大的团队,很多事情必须亲力亲为。
凌峰彻底钻了进去。家里的工作间,很快被各种型号、各种材质的花洒头、软管、阀芯堆满。他像个偏执的工匠,对水流的形态、力度、触感,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他拆解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高端花洒,研究它们的空气注入技术、节水设计、出水孔排列。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那天晚上,林悦给他端了杯热牛奶进去,看见他正对着一堆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发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她放下杯子,目光扫过桌角那个从仓库带回来的、掉漆的美的热水壶,心里微微一动。
“你还记不记得,”她轻声说,“刚结婚那会儿,冬天,我手冷,你每次给我倒水,都要先吹一吹,试了温度才递给我。”
凌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她,随即眼神慢慢聚焦,想起了什么。
林悦拿起桌上一张画着常规圆形出水孔的草图,用手指点了点:“你说,水流打在身上,能不能……不要那么有攻击性?不要像一根根细针,也不要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能不能……像你那时候吹凉的水?”她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温柔,但是是实实在在的暖意,恰到好处地包裹过来。”
“温柔……恰到好处……”凌峰喃喃重复着,眼神越来越亮。他猛地抓过一张空白图纸,拿起笔,低头飞快地画了起来。
林悦没有打扰他,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第二天,凌峰顶着两个黑眼圈,但精神亢奋地拿出一张新的设计图给她看。图纸上,花洒的出水面不再是传统的圆形或方形,而是一个个紧密排列的、小小的心形孔洞。
“心形……是不是有点俗?”林悦看着那图纸,有点想笑,又有点莫名的触动。
“不俗。”凌峰摇头,语气异常认真,“我计算过了,这种形状,配合合适的水压和空气混合比例,水流出来会自然形成一种轻微的弧度,不是垂直砸下,而是带着一点角度,像……像轻柔的抚摸。”他用手比划着,“而且,心形的尖端可以让水流初步分散,腰部又稍微收束,尾部再扩散,这样形成的水滴会更饱满、更柔和,撞击皮肤的面积和力度都经过重新设计。我们要的就是那种感觉——不冷不烫,刚刚好。”
他开始找模具厂,沟通设计方案。心形的出水孔,对于模具的精度和工艺要求极高,稍有偏差,水流效果就天差地别。他跑遍了珠三角相关的工厂,吃了无数次闭门羹,听了无数句“没必要”、“成本太高”、“做不到”。林悦看着他一次次无功而返,人也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心里着急,却从不说泄气的话,只是在他深夜回家时,默默端上一碗始终温着的汤。
转机出现在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下午。凌峰带着几乎修改了无数遍的图纸和样品,找到了郊区一家规模不大、但以手艺精良着称的老牌模具厂。老师傅姓陈,快六十岁了,戴着老花镜,拿着凌峰带来的那个磕碰掉漆的美的热水壶样品和心形花洒的设计图,看了很久。凌峰没有过多解释商业前景,只是讲了讲为什么要做这样一款花洒,讲了讲那十五年的热水,讲了讲他想把那种“恰到好处”的温度,通过水流传递出去。
陈师傅听完,没说什么,只是拿起那个旧热水壶,摩挲了几下,然后指了指图纸上一个极其细微的、关于心形曲线弧度的数据,说:“这个地方,再调整0.1毫米,效果可能会更好。”他抬眼看看凌峰,“我年轻时,也做过一些别人觉得‘没必要’的东西。”
第一批样品出来那天,凌峰和林悦一起在重新改造过的仓库、未来的公司“车间”里测试。当凌峰拧开阀门,水流经过那些极致精密的心形孔洞,喷洒而出的刹那,林悦屏住了呼吸。
那确实不是普通的花洒。没有噼里啪啦的撞击感,也没有绵软无力的稀疏。水流形成一片均匀细密的水幕,每一颗水珠都显得饱满而圆润,落在皮肤上,是一种非常奇妙的触感——温和的、覆盖式的,带着细微的、如同按摩般的压强,但又绝不会让人觉得刺痛。真的,像极了很久以前,那个冬夜,凌峰小心翼翼吹凉后递到她手中的那杯水的温度,通过另一种媒介,重新拥抱了她的肌肤。
她抬头看向凌峰,水汽氤氲中,他的眼眶有点红。
“就叫‘初心’吧。”林悦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凌峰重重点头:“好,初心。”
“初心”花洒公司,就这样在旧热水壶品牌的废墟上,悄然诞生了。起步依然艰难,渠道需要重新开拓,市场认知度为零。但他们带着样品,参加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家居建材展。展位上没有炫目的灯光和喧闹的音乐,只有几个简单的体验台。
起初,人们只是好奇地围观那个奇特的心形出水孔设计,指指点点。直到有人伸手去感受那水流。
“咦?这水……好像不一样。”一个中年女人惊讶地说。
“很舒服,打在身上一点都不疼,但又不是没力气。”另一个年轻女孩体验后,立刻拉着同伴过来。
“这水暖暖的,像……”有人试图形容,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凌峰和林悦站在一旁,听着这些零碎的评价,相视而笑。他们知道,他们找到了。找到了那种能够跨越语言、直接与人的感知对话的媒介。
傍晚,展会临近结束,人潮渐渐散去。凌峰和林悦在体验台边做最后的整理。夕阳的金辉从展馆高大的玻璃窗外斜射进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光。
林悦拧开一个体验用的花洒,细细的水流洒下,在夕阳的光束里,折射出微小而璀璨的虹彩。她伸出手,让那温柔的水流落在掌心,感受着那份独一无二的、恰到好处的触感。然后,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凌峰。
他也正看着她,目光一如多年前他们决定携手代理那个热水壶品牌时一样,带着疲惫,却也带着不变的、灼热的期待。他们都没有说话。
空气中,只有“初心”花洒流淌的水声,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像一段往事温柔的余韵,也像一个未来清澈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