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棠带着大柱走进机械厂的大门时,大柱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他抬头仰望,三层楼高的烟囱吞吐着灰白烟雾,轰鸣声震得脚下碎石微微发颤。
虽然还没进门,但也能看到厂区内部,这里和他们清水沟完全不同,大柱喉结上下滚动,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怎么了?”
姜海棠转身时,大柱正用补丁摞补丁的袖口狠蹭掌心,指节泛着青白。
大柱攥紧了衣角,声音有些发颤:“海棠姐,我……我有些害怕,这是啥厂子啊,我去了合适吗?”
“这是机械厂,织袜机是机械厂生产的,你在这里可以看得更仔细。”
“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吧?海棠姐。”大柱搓着衣角,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姜海棠。
“没事,我和机械厂的毛厂长说好了的,咱们只管进去就行。”
姜海棠正在安抚大柱,忽然身后传来小汽车的声音,姜海棠回头一看,可不就是毛厂长吗?
“海棠,你来了,这位就是你说的要带来参观的小同志?”毛厂长摇下窗户问。
“是的,毛厂长。”姜海棠展露笑脸说。
“上车,我带你们过去。陆厂长也真是,就不能安排车送你们来一趟?海棠,要不要考虑下,来我们厂里坐班,偶尔去纺织厂?”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毛厂长觉得还是应该问问。
姜海棠笑一笑,没有回答毛厂长的话,不过,她也没客气,拉着大柱就上车。
大柱却更加局促了,膝盖重重磕在门框上都没发觉,这可是小汽车呢,他还是第一次坐。
还有这位同志,海棠姐叫他毛厂长,那就是当官的了,应该比他们公社的书记级别高多了吧?
上了车,大柱一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了,脊背挺直,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恐说错了什么给姜海棠带来麻烦。
厂区道路蜿蜒如迷宫,大柱死死攥着座椅边缘。
姜海棠和毛厂长很随意地说着话,毛厂长还有其他事儿,在厂办楼下了车,安排司机送他们去车间。
当车停在铸造车间外,热浪裹胁着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大柱差点被呛得后退,好些个工人正在车间里忙碌着。
如此火热的场景,这让大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到了车间里,大柱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他盯着铁水出神,连飞溅的火星烫到手臂都没察觉。
在机加工车间,车床的嗡鸣震颤着空气。大柱蹲在一台老式车床前,专心致志地用手指悬空描摹着刀具轨迹。
彼时,顾昀笛正好在一旁,大柱的表现被他看到了,笑着说:“这小伙子有点意思,看机器的眼神,跟老匠人看传家宝似的,眼神清澈明亮。”
姜海棠看着大柱笑道:“自小就喜欢这个,十岁的时候,就把村子里唯一一台打谷机够拆了,这也就算了,还能囫囵装起来。”
听到十岁就能拆了打谷机重新组装,顾昀笛也有些震惊,虽然说打谷机的原理比较简单,但对方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还是个乡下孩子,这就难能可贵。
顾昀笛来了兴趣,走过去问大柱:“你盯着这台铣床看了十分钟,说说,铣刀为什么要斜着装?”
大柱的喉结剧烈滚动,目光扫过铣床底座交错的齿轮,好像看到了清水沟老井旁生锈的轱辘,转动时总把井绳往侧边带。
“是……是为了让铁屑顺着斜度掉出去!”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大柱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就像我们挖水渠,得把土甩到沟外头!”
顾昀笛推眼镜的手顿了顿,他看向大柱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小伙子,你今天最想看什么机器?”
“织袜机!”大柱回答得很坚决。
顾昀笛说:“走,我们看织袜机去。”
顾昀笛的办公室里就有一台拆成零件的织袜机,顾昀笛给大柱看了图纸,然后又当着大柱的面将织袜机的各个零部件一样样地装起来。
那些交错的连杆、咬合的齿轮,看得大柱整个人兴奋且激动,手指不受控地微微发颤。
“这个弹簧……”他突然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极快的住嘴,慌忙咬住下唇。
顾昀笛鼓励的目光让他鼓起勇气继续说。
许是顾昀笛表现得十分平和,大柱很快也就不局促了,而是放轻松和顾昀笛说话。
虽然大柱说的很多话都不一定对,但顾昀笛却从中感觉到了,这个小伙子是个很有天分的。
“小伙子,明白了吗?”顾昀笛问。
“你好,我,我有些没明白,有些明白了。”大柱有些磕磕巴巴的,说话都不连贯了。
“你很不错,不懂的你可以问我。”
大柱高兴坏了,忙连连感谢顾昀笛。
姜海棠没有开口,只是继续看他们。
“要是让你自己制作,你能制作出来不?”顾昀笛故意问。
大柱挠挠头:“应该不能吧!这个我没学过!”
姜海棠笑着摇摇头:“您太难为他了,他可从来都没接受过系统学习。”
顾昀笛看看姜海棠再看看大柱,对姜海棠说:“说不定,你看走眼了。”
暮色漫进办公室,姜海棠提出要回去。
毛厂长安排了车等着送他们,顾昀笛和大柱在车上的时候,又聊了不少。
回到纺织厂招待所,大柱还很激动,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他小伙子羡慕地说:“大柱,你去机械厂都看到啥了?”
大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看到啥?看到铁水像糖稀一样流进模子里,看到车床一转就能削出亮闪闪的零件!”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同屋的小伙子们也都坐起身,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个云老师还给我看了织袜机的图纸,”大柱比画着,“上面画着各种齿轮咬合的样子,就跟……就跟……”
“跟啥?”半晌等不到大柱说出后面的话,有性子急的人已经等不及开口问了。
大柱突然跳下床,光脚踩在水泥地上,从包袱里摸出个小本子:“你们等着!”
他打开明亮的白炽灯,用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画起来,铅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不一会儿,他把本子举起来:“看,就是这样!”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只见纸上画着几个精巧的齿轮咬合示意图,旁边还标注着尺寸。
可是,他们都看不懂这是个什么。
“这……这真是你看过就记住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大柱不好意思地挠头,语气有些暗淡下来。
“有些地方记不清了,我瞎画的。”
“这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柱,没看出来,你小子这么厉害呢?”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大起来,房门突然被敲响。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回去。”是赵志坚的声音。
屋里瞬间鸦雀无声。
大柱慌忙把本子塞到包里,快速地爬回床上。
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第二天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晚了,可大柱却说要去山上找点木头。
赵大山问:“你要木头干啥?”
“爹,我想着用木头试试,能不能做出一个小型的织袜机。”
赵大山听着儿子这不切合实际的想法,摇摇头,这傻儿子,太天真了,哪有这么容易啊。
要是这么容易,岂不是人人都去城里当工人了?
但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到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
孩子年龄还小,让撞撞南墙也好,省得将来回想起来后悔。
“去吧,别耽误明天上工就行。”赵大山摆摆手。
大柱像得了特赦令,抓起斧头就往山上跑。
月光下,他选中一棵歪脖子枣树,认真地砍下几根粗细不一的枝干。
接下来的日子,大柱像着了魔,白天跟着大伙儿在“鬼见愁“挖土,收工后就躲在仓房里鼓捣木头。
蔡婶子每晚都能从儿子衣服上抖落一层木屑,真是又好气又心疼。
“这孩子魔怔了,”蔡婶子忧心忡忡地对赵大山说,“昨儿半夜我起夜,看见他还在油灯下刻木头,手指头都磨出血了。”
儿子上进是好事,可看着他这样没白天没黑夜,一双手上都是伤疤,当妈的还是心痛。
赵大山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第二天,他从供销社回来,扔给大柱一个小布包:“给,供销社新到的刻刀。”
大柱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三把锃亮的刻刀,刀柄上还缠着防滑的麻绳。
刀柄的防滑麻绳,是他一点点缠上去的,每一道纹路都浸透了老茧的温度。
“爹……”
“别磨蹭了,你娘蒸了馍馍,趁热吃。”赵大山转身往外走。
大柱立即冲着赵大山的背影喊道:“爹,谢谢你!”
“我是你老子,和我客气啥!”赵大山嘴里说得平静,但走路的姿势都有点不一样了。
这些姜海棠都不知道,他们这段时间也非常忙,因为姜海棠要参加广交会,因此,新材料的研发就要加班加点地搞起来。
好在,他们这个研究小组人虽然少,但都是精兵强将,每一个人都非常努力。
终于,在四月头上,他们的研究出的新型防水防潮防火的军用材料研究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没到能够量产的地步,但已经可以顺利通过实验了。
姜海棠连欢呼庆祝都来不及,将这边的事情交给黎景程等人之后,投入到了广交会的筹备工作中去。
参加广交会的工作人员统一买票,四月十一日集体出发,走的时候,要带不少的东西,因此,提前要做的准备工作非常多。
就在姜海棠忙忙碌碌的时候,大柱那边也终于见到效果了。
这日,大柱神秘兮兮地把父母叫到仓房,一个一尺来长的木制织袜机模型静静摆在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