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脸上的表情呆滞,不是错愕,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在最猝不及及的时刻,从背后捅了一刀的茫然与荒谬。
你也出去。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甚至还带着病中的虚弱。
让他当着这个妖物的面,出去?
“姑母……”武三思喉结滚动,干涩地挤出两个字,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关切而柔和,可那僵硬的肌肉却出卖了他,“您大病初愈,身子要紧,侄儿留下来……”
“滚。”
这一次,只有一个字。
太平甚至没有再看他,她的视线始终落在林琛身上。
那一个“滚”字,没有丝毫火气,却带着决绝。
武三思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林琛,那里面翻腾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林琛千刀万剐。
都是因为他!
都是因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物!
然而,对上太平那双虽然空洞,却不容忤逆的凤眸,他所有的怒火、不甘和怨毒,最终都化作了彻骨的寒凉。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当他走到门口时,他最后回头,用一种淬了剧毒的眼神,深深地剜了林琛一眼。
那眼神在说:你等着。
“砰!”
沉重的殿门被他用力甩上,发出的巨响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下。
整个寝殿,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空气中,龙涎香与药气混合的气味,变得愈发浓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琛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能感觉到,那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正在一寸一寸地审视他,从他的眉眼,到他的衣着,再到他站立的姿态。
林琛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对劲。
少年林琛记忆里,那双看着他的眼睛,或带着少女的娇俏,或藏着无法言说的情愫,或充满着欣赏与信赖,但绝不是此刻这般,陌生,疏离,如隔云端。
“殿下。”
他最终还是先开了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床榻上的女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那双空洞的凤眸里,终于浮现出一丝属于活人的困惑。
她看着林琛,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问出的第一句话,却让林琛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是……谁?”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林琛怔住了。
不是“你怎么在这里”,不是“你救了我”,也不是任何一句带有过往痕迹的问话。
而是,你是谁?
她不认得他了。
那场凶险的还魂,那磅礴的精元冲刷,救回了她的性命,却也洗去了她的记忆。
无数念头在林琛脑中炸开。
一个失忆的太平公主!
这对武三思意味着什么?对李唐皇室意味着什么?对整个诡谲的朝局,又意味着什么?
而对他自己,这到底是绝境,还是……天赐的良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绝美脸庞,看着那双写满迷茫的眼睛,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在下林琛,是一名医者。”
他躬身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奉梁王殿下之命,前来为公主诊治。”
“医者?”太平重复了一遍,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梁王……又是谁?”
林琛的心脏重重一跳。
她不仅忘了他,连武三思也忘了!
“梁王,便是方才出去的那位。”林琛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太平的反应很平淡,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自己盖着锦被的身体上,眉头蹙得更紧了,“我……这是怎么了?”
“公主昏睡了三日。”林琛答道,“至于病因……恕在下冒昧,可否为公主诊一次脉?”
这是一个试探。
他需要确认她的身体状况,更需要确认,她对肢体接触的反应。
太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诊脉”这个词的含义。
最终,她缓缓地,从华贵的金丝鸾鸟锦被下,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只完美无瑕的手,肌肤胜雪,指节纤长。
但林琛的注意力,却不在那只手上。
他伸出的是左手。
他要看的,是那只藏在宽大寝衣袖口下的左腕。
当太平看到林琛伸出的是左手时,她本能地想要缩回,但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还是任由他将自己的左腕从袖中拉了出来。
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出现在那截雪白的皓腕上。
那疤痕破坏了手腕的完美,多了一道刺眼的裂纹。
太平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盯着那道疤痕,眼神里满是陌生和抗拒。
林琛没有立刻去搭她的脉,而是用指腹,轻轻地,在那道凸起的疤痕上,缓缓划过。
“太平公主十二岁那年,在金光门外,曾为救一个险些被惊马踩踏的孩童,被马镫划伤了左腕。”
“当时伤可见骨,血流不止。”
“太医用了最细的羊肠线,缝了九针,才勉强止住血。”
林琛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太平的反应。
他看到,当他说到“九针”的时候,太平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呼吸,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她的视线死死地锁着那道疤痕,那双空洞的凤眸深处,似乎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飞速闪现,却又无法拼凑成完整的形状。
痛苦,迷茫,还有一丝……恐惧。
“疼……”
她忽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将左腕紧紧地藏回了袖子里,仿佛那道疤痕是什么会噬人的怪物。
林琛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她不是完全忘记了。
那些记忆,只是被埋在了意识的最深处,变成了潜意识的本能和情绪的碎片。
这比完全的白纸,要好操作得多。
也危险得多。
“林医者。”太平蜷缩在床榻深处,用一种戒备的姿态看着他,声音里带着颤抖,“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来了。
林琛深吸一口气。
他不能再用少年林琛的身份,那会勾起她痛苦的记忆碎片,让她对自己产生戒备和抗拒。
他必须建立一个全新的,让她足以信赖的身份。
“因为,这道伤,和公主此次的昏迷,本就同出一源。”
林琛语出惊人。
太平猛地抬起头,那双迷茫的眼睛里,终于射出第一缕锐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