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立刻警觉起来,知道古连翘的身份不是一个买刀人那么简单。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画像仔细打量:“没有!绝对没有!”
几个伙计围拢上来,老板偏头问他们:“见过吗?”
一个个都拧眉摇头:“没见过。”
连翘也不多话,收起画像出了店。
她又沿街进了几家,结果都大差不差地相同,让人失望。
夜已深。
古连翘想到明天还要赶路,刚要倒回去,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敲击声。
她停下听了一会儿,判断方位,然后,回身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前行,一直走到小巷深处。
周围的店铺都打烊了,黑咕隆咚里只剩一个小门脸儿还开着。
门口放了一张竹编躺椅,躺椅上有个人,一把蒲扇遮住了脸,垂着头睡着了,一动不动,裤褂上满是被炭火烫烂的破洞。
店铺里灯光如豆,远远没有那炉子里的火光亮堂。
两个十四、五的小子光着膀子,正挥汗如雨,你一锤我一锤轮换敲击着一块烧红的坯料,随着敲击声,火花四溅。
古连翘觉得,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铁匠铺。
店堂内,堆满了形状各异的犁头、锄头、镰刀和菜刀什么的铁件,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她转身要走。
躺椅上的人把蒲扇拿开,缓缓道:“贵客想买何物?”
这人大概四十岁左右,满脸络腮胡子,目光炯炯有神,注视着古连翘。
古连翘疑惑,自己脚步无声,会惊醒这位?于是道:“哦,随便看看。”
“那......贵客想看看刀具吗?”
“可您这里都是农具。”
“老朽卖农具,可也有其他宝贝。瞧着玩儿,不买没关系。”见古连翘没反对,他就站了起来:“贵客请随我来。”
老者进了店铺,衣服肩膀上的破洞隐约可见狰狞的伤疤。
古连翘向几步远的小窦示意,然后跟着进了店。
老者推开店堂内右侧一道布帘遮住的门,叫古连翘稍侯,他自己进去了,刚好古连翘瞥见,里面是一个院子。
两个小子已经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边擦汗一边喝水。
老者拿着一把匕首出来,古连翘的眼睛立即亮了。
他把匕首递给连翘:“怕官家找麻烦,对外称只卖农具。”
连翘接过匕首,翻来覆去地看。
是一把新打的,刃身不到一尺,双开平直,刃口经砂石粗磨,未作镜面抛光,吞口处以铁环加固,形似短剑而更紧凑。握柄裹缠麻绳,无纹饰,无雕花,朴素而实用。
古连翘笑笑,把匕首还给了老者:“是不错,质量上乘。”
“不买一把?”老者问。
“暂时还不需要。”古连翘客套着。
俄尔,她问:“请教师傅,仅此一面,您怎知晓我喜欢匕首。”
老者呵呵一笑:“都是玩刀之人,站在面前怎会不知。也如伯牙与子期,知音难觅。您买不买我刀都无所谓,是我不想错过与识货高手交流,所以,才叫住了你。”
古连翘连忙拱手一礼:“师傅眼光甚毒,晚辈受教了!”
突然,一个打铁小子把铁锤“铛”地砸在地上,口里嚷嚷:“师傅,不要上当。上次你不在,我就被一位自称识刀的人给骗了。”
另一个小子也蔑视道:“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会玩刀?”
老者呵斥:“乳臭未干的浑虫,出言不逊,师傅教过你们的,见客礼让三分,怎地忘了?”他又转身对古连翘道:“徒儿无礼,贵客见谅,老夫给您赔罪!”
“无妨无妨。”古连翘挥挥手,又眯起眼睛,打量两个小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试试如何?”
话没落地,一把菜刀就直逼面门,她眼疾手快,抬腿就踢,菜刀在空中翻了个身,“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窦听见声音便冲了进来,拉开架势,护卫在古连翘身前。
见有人来帮助古连翘,两个小子挥拳就上。
小窦出手——太狠了!一个小子的眼下瞬间就黑了一大块,跟熊猫似的。另一个小子见势不妙,想要抓住小窦的胳膊,被小窦一个漂亮的扫堂腿,直接撂倒。
这三个人跟麻花似的扭成一团,谁也不松手,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打得那叫一个欢实。
老者也不劝架,干脆靠在墙上,胳膊一抱,冷眼旁观。
连翘亦不阻拦,在一旁像看热闹似的。
小窦以一敌二,居然还慢慢占了上风。
他一只手掐住一个小子的脖子,把人家杵在墙上,让其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把另一个小子的手臂拧到了身后,再用脚一踩,那小子就乖乖趴在了地上。
这时,老者正端着茶碗吹浮沫:“闹够了没……”
古连翘也在一旁道:“小窦,快住手。”
老者听古连翘喊“小窦”,突然抬头盯着小窦——已经不是他离开时的几岁模样了......眉目是那样疏朗,身板儿是那样修长结实,一身玄色衣衫,衬得他英气勃勃。
老者语气骤然变调:“你、你、你是小豆子吗?!”
他放下茶碗,却没有放稳,翻倒的茶水顺着桌沿哗哗下流,
他又上前一步又问:“你可是我的小豆子?”
小窦松开了抓着那俩小子的手,疑惑地看着老者,愣怔半晌,然后大叫:“爹、爹,你是爹呀!”
霎时,老者热泪盈眶,手指反过来指着鼻子道,“豆子,你看着我.....我是你爹!”
古连翘和两个小子也愣住了。
小窦上前抱住老者,嚎啕大哭:“爹呀,你到哪里去了?你走的那晚,娘没了,被打死了!”
窦春旺一下一下地抚着小窦后背,喃喃道:“真的是我的小豆子哎......我知道。你也吃了不少苦。看你也长大了,比我还要高半个头,爹高兴。”
窦春旺就这样魔幻般地站在了面前。
古连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不期而遇?!
昭王和王春河找了多少年,已经不相信南兆国皇上的贴身侍卫窦春旺还活着。
皇上季翃却偏不信,下令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窦春旺。
百年前,东丰、南兆都是云霄国的领土。皇家兄弟打架,反目成仇,才造成“三家分晋”的局面。
季翃继位,要完成的第一个KpI,就是打败东丰国,扶持南兆,使得云霄国疆域永远安宁,不能再缩小。有如陆游云:“闻道舆图次第还,黄河依旧抱潼关。”
而古连翘也始终不相信一个身经百战的侍卫,会轻易地被这个世界抹去。
老天就是这么帮忙,在她转身之际又一回头,就链接上了运气。
她后怕,若刚才不是窦春旺叫住自己,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这大海捞针的概率,还真被她捞着了。
感谢上苍!
小窦放开窦春旺,擦擦泪水:“爹,这是古御史,我担任她的贴身侍卫。”
窦春旺老泪纵横,拍着小窦的背说:“古大人,感谢你,看顾了我的儿子。娄大和娄二是我徒弟,刚才冒犯了。你俩过来,给古大人磕头。”
娄大和娄二也顾不得被打得鼻青脸肿,乖乖跪下行大礼。
古连翘把他俩拉了起来:“也是情非得已,二位小师傅,多有得罪!”
窦春旺道:“娄大、娄二,今晚这事儿不能让外人看见。你俩赶紧收拾收拾,关了店铺。这小铺虽然在深巷尽头,不打眼,但也需谨慎。”
他非常机警,即使是失散多年的儿子站在面前,也没有昏头转向。
娄大娄二不敢怠慢,立马哗啦啦地关上了店铺门。
窦春旺拉着儿子,对连翘说:“去院里,细聊。”又吩咐娄大娄二:“赶紧地,把我的好酒拿出来,再去望园大酒楼要一桌子菜。”
连翘拦住:“窦师傅,不能声张,这里到处都是眼睛。”
后院有几间旧房,呈“品”字坐落。右侧的那间亮着灯,一个妇人声音问:“江师傅,有客啊?”
“有客。等会儿来见你们。我叔今天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
“这是娄大娄二的娘娄尚氏。我不敢告诉他们真实姓名,只说我姓江。”窦春旺悄声道。
进了屋子,坐下后窦春旺说:“娄大娄二的爹娄中道是读书人。祖家殷实,传到娄大娄二的爷爷辈,家族中出了赌棍,就败落了,娄中道只继承了一个铁匠铺。但他自己又不会打铁,于是,被下人捣腾得只剩下光架子后跑路,他只得接过铺子勉力支撑。”
窦春旺顿了顿,又道:“当年,我肩膀中了箭,背着和颐跳进云霄江,实在游不动了,就把和颐藏进芦苇丛,引开了和珂派的追兵。我被冲到下游,因失血过多,爬上沙滩就昏迷了。娄中道两口子正好在那边集市贩卖农具,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河滩,见我还有一口气,就把我救了。他们为了绕过关卡,用了三天三夜,把我拉到这里。遇到盘问,就说是亲戚中了瘟疫,当地怕传染,不让埋,只好拉回老家安葬。我才捡了这条命。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连翘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两口子义气!”
窦春旺又连连叹气:“娄中道一直病病歪歪的,我在这里养伤,铸些刀剑暗中售卖,顺带帮他们经营铁匠铺,娄大娄二跟着我习武,现在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温饱和看病吃药都不成问题。”
连翘和小窦静静地听他讲述。
“我伤好以后,一直去当年和颐的藏身之处转悠,又四处打听他的下落,但一直无果。那时候,和颐才五岁,要是真被江水冲走了,我下地狱也无颜见皇上。”
小窦擦把眼泪道:“爹,和颐活着。”
窦春旺一副惊异的表情,感觉不可置信。
连翘道:“是真的。和颐被救了,现在当上了骁骑营的参军。”
窦春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拳砸在案几上:“我一定要加入骁骑营,去跟殿下见面。”
连翘:“不着急。这样,我去看看娄叔和娄婶儿。”
“好!”窦春望领着连翘和小窦来到隔壁。
屋子里一股霉味儿,还夹杂着中药的味道。
娄大正坐在床边,给娄中道喂药。
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在灯下做针线活儿,连翘估计这就是娄尚氏了。
想必娄大和娄二已经跟爹娘说了连翘到来的事情。
见他们进来,娄尚氏站了起来:“咱家来了贵客,快请坐。”
连翘拱手:“古连翘给娄叔娄婶儿行礼!
娄中道在床上发出空、空、空地咳嗽,然后道:“让古大人见笑了,我身体不济,吃了几年的药也不管用,医生说我是黄土埋到脚脖子的人了。您来我这儿,一下蓬荜让生辉。”
连翘道:“娄叔客气了。我爷爷辈儿是祖传中医,我呢,耳濡目染,会一点,可否让我看一下娄叔拣药的方子。”
娄婶儿:“太不巧了。每次看病,医生都要新开。所以,熬了药就扔了。娄大,去药罐子旁看看,你爹拣药的方子还有不?”
不一会儿,娄大就拿来一张皱皱巴巴的药方递给连翘。
连翘接过来一看,是小柴胡汤的加减。小柴胡汤是《伤寒论》的经典方剂。主治寒热往来、胸胁胀满、食欲不振、疏肝和胃等症状。
她想起当年给翠姑的婆婆范婶儿号脉的事情,心里有了点数,于是说:“我想给娄叔再号一下脉,可以吗?”
娄婶儿爽快答应:“号就是了,有什么不可以的。”
娄大赶紧拖一张凳子让连翘坐在床边,又拿来一个枕头垫在娄叔手腕下。
古连翘的手指按住娄中道的脉搏,凝神静听。然后道:“娄叔,你下床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
“啊!”娄婶儿失手,针线活儿掉在地上。
娄二刚从厨房过来,走到门口,听到古连翘叫他爹下床,手一抖,茶盘翻倒,茶碗掉在地上,冒着热气的茶汤混着一地的青瓷碎片,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收拾。
窦春旺也迟疑:“行吗?娄叔可是病了好多年。”
“所以,我才要他试试......”连翘道。
娄中道在床上静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