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狼崽儿不过巴掌大,像颗沾了晨露的蒲公英球,脏兮兮的一团,却格外憨态可掬。
它耳朵还没完全立起来,软趴趴地耷拉着,爪子肉垫是嫩嫩的淡粉色。整个身体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时不时还打个小喷嚏。
次日,晨雾如轻纱般笼罩一切,几米之外便看不清前路。
商队的马车颠簸行进。
未几,曙光降临,如利剑般刺破浓浓的雾霭。
商队到达山巅路旁的一块平地,金煜叫停车休息。
古连翘被“小狗子”呜呜低叫吵醒,它正凑近她的指尖嗅了嗅,又像被吓到似的,猛地缩回脑袋,受惊似的抖了抖毛。
门外,娄大和娄二拎着装满羊奶的酒囊,嚷嚷着要上来喂“小狗子”。
小窦拦着不让,说:“古大人还没醒。”
连翘推开车门:“醒了,让他们上来吧。”
娄二早已忍不住,上来就伸手挠“小狗子”的下巴,“小狗子”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尾巴尖轻轻摇晃,全然不似野狼,倒真的像只小狗。
娄大递给“小狗子”半块面饼,它只是嗅了嗅没吃,却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打铁时留下的硬茧子,他立时红了眼眶,想起离家时爹也是这样摩挲他的手掌。
娄二把酒囊袋凑近小狗子的嘴,一边说:“它那么小,吃不了面饼,只能喝羊奶。”
连翘下了车,站在路旁,仰头呼吸着山间的清新空气,做了几个拉伸动作。然后,盯着天空的几只鹰隼出神。它们展开翅膀一动不动地画着大圈盘旋,也像她似的在拉伸胳膊。
远处是南兆王城宫殿的影子,隐约可见。
娄大、娄二喂饱了“小狗子”,也下了车。
“小狗子”在娄二怀里,歪着脑袋,竖起耳朵,似乎在专注地聆听什么。
突然,一旁的娄大叫:“快看,快看,小狗子睁眼了!”
古连翘凑近细瞧,哦呦,一对好看的不得了的湖绿色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完全没有狼眼的凶狠。这难道真的是只小狗?古连翘疑惑......只有等它长大了才知道。
她没了犹豫,坚定了要留下“小狗子”的决心,就为知道它到底是何动物。
正午,商队来到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古连翘对跑过来的金煜说:“这里离云霄关不远,午餐就不吃了。我们要在骁骑营办点事,你先去南兆国,我们就此分手。”
金煜感到很突然,但还是把疑问吞了回去,讪讪地道:“古大人,我们还会见面吗?”
古连翘瞧着那不舍的表情,仿佛生离死别似的,忙道:“说什么呐?金老板。我们很快就会再见。你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在财茂货栈。我跟你提起过的萧大叔和萧婶是那里的老板,他们已经得到你的消息,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他们提好了,他们会尽力协助你的。”
金煜知道,古连翘这样安排,定有她的理由,也早就计划好了的。虽然,他依然不知道古连翘和陆伯嵩去南兆国的真正目的,可为他想的如此周到,他已经很满意了。
他又高兴起来,道:“嗯——,古大人,我们一定要再见啊!”
见古连翘点头,他转身上了自己那辆车,恋恋不舍地挥手道别:“古大人,陆大人后会有期啰。”
随即,向关隘驶去。
古连翘吩咐车夫向右拐。这是一条上坡路。
随着粼粼的马车辗过路上的石子,她已经看见了过去晨练的场地,眼里有些湿润。
王春河领着一帮人早就在骁骑营门口等候。
陆伯嵩的马车在前面,他一下车,就被王春河、傅戈、欧阳慈、郓锦...逮住,一伙人扑了上去,拉扯着他,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
王春河跟古连翘太熟悉,也就不拘着。他吼道:“古大人,你快点啊!磨磨蹭蹭的,还不下车,我们先进去了。香喷喷的羊肉汤加大芝麻饼可等着你哈!”
古连翘的车还没停稳当,就听见小枣脆生生的声音:“先生!先生!我来接你啦!”
“来了!来了!叫、叫、叫,怎么都这么着急忙慌的......”
连翘一只脚刚落地,小枣一个箭步上前,用双臂搂住她:“先生可好!想死我了!”
连翘挣脱出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耶咦,这是谁家闺女,长得这么俊俏!”她年纪不到二十,但在小枣面前,好歹是个长辈。因此,语气也是老三老四的。
一年不见,小枣长高了不少,皮肤隐隐流光,还是笑眯眯的眉眼。不同的是,一身戎装,让她显得特别利落,脱去不少稚气,也减了懵懂之态。
小枣小脸一红:“先生说啥呢......”
和颐身着铠甲立在一旁,两手一抱,:“见过御史大人!”
他不叫“先生”,叫“大人”,一点没有转换的尴尬,比起小枣来,成熟许多,军人气质隐现。
古连翘才不管,还是去摸摸他的头......有些够不着了。她也不习惯叫大名“和颐”:“铁蛋,可还好?看看我带谁来啦?”
小窦过来,亲热地捶着和颐胸膛,说:“哎呦,又变样了,都快不认识了......告诉你,我爹找到了。”
窦春旺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眼前身背剑戟的小将。
只见他身体修长,俊朗而结实,眼眸深邃,藏着锋芒。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长大的,再也不是趴在他背上的那个五岁的沉默寡言的太子。
恍惚年轻时的皇上和泰就在眼前。
他“嗵”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微臣见过殿下!”
和颐也认出了窦春旺,泪水无声地流出。他扶起他:“窦叔,快快请起!您是长辈,又救了我的命,和颐受不起这大礼。”
窦春旺站了起来,擦了一把泪水,又拉过小窦一起,朝古连翘跪下:“御史大人,您让我们见到太子殿下,这恩情,今生今世难报!我们父子感激你!”
连翘招架不住,一只手拉起一个人:“不用感谢我,这是老天开眼,我不过是在中间搭了个桥。”
娄大和娄二在东张西望......北疆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无比新鲜。
古连翘向铁蛋和小枣介绍他们,让他们彼此认识。
小枣主动招呼后,又大大咧咧地说:“你们加入了骁骑营,不懂的事情可以问我。我哥和我因押送物资有功,被破格提拔为副参军。所以,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升迁的秘诀,那就是...”
娄大和娄二听得入神,见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居然是副参军了,立时,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可她却不说了,娄二着急:“别卖关子了,继续说,叫你一声小枣姐姐还不成吗?”
小枣诡谲的一笑:“秘诀就是——,平时训练不怕吃苦,打起仗来不怕死,晋升就能很快。”
连翘敲她一下:“鬼丫头!”
小窦从车上拎下两大包东西,一包递给小枣:“别磨牙显摆了。接着,这是你娘给你和铁蛋的,都是吃的。”
小枣接过来,喜滋滋地说:“谢谢小豆哥,大家一起来我屋里吃啊。那包也给我吧,我拿给傅副将。”
小窦笑:“嘿,你咋知道这是给傅副将的?”
小枣不屑地:“闭眼就知道!我娘怎么可能不给她的夫君傅副将带东西。”
小窦逗她:“果然是‘知娘莫如女’。不过,别没大没小的,应该改口叫傅副将‘爹’才是。”
小枣瞪圆了眼睛:“怎么说话的,应该是‘知女莫如娘’。再说了,叫什么不关你的事。傅副将早讲啦,不应该忘记生我养我的爹,叫他声叔叔他就知足。在正式场合就跟大家一样,叫官职。他要一视同仁,不能让将士们觉得他偏心,而寒了心。”
古连翘心里默默给傅戈点赞:什么是人品,从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上就看出来了。
小窦嘟嘴:“贫啥贫,我替你拎着吧!”
“小狗子”在古连翘怀里拱了拱,伸了个懒腰,两只爪子从前襟里露了出来,小枣一眼见到,立即大叫:“先生,那是啥?嗯——小猫?小狗?小兔子?”
小窦撇嘴:“说你傻,还不承认,仔细瞅瞅!”
古连翘把“小狗子”从衣襟里拎了出来,递给小枣:“在路上捡的,刚出生的狼崽儿,叫‘小狗子’,它太脏了,你先去给它洗个澡。记住,不要喂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它还小,只能喝羊奶。”
娄大很是主动:“小枣,你拎着东西呐,还是我来抱小狗子。”
小枣唯恐手慢无,把东西往娄大手里一塞,赶紧接过小狗子:“算了吧,还是你帮我拎东西。你要是答应,我就允许你们来看它。现在吗...还是我抱着。”
几个少年好奇地盯着小狗子,这个戳戳脑袋,那个揪揪尾巴,连和颐也忍不住摸了一把背上的毛......然后,一路吵吵嚷嚷地向营区走去。
季昭与侍卫乔梁生骑马,早几日先到了北疆。
他天天坐在骁骑营背后的山崖上,望着溪流,想起离京之前,与皇上的一次长谈。
季翃给出了方向:“朕继位之后,对内谨慎颁布怀柔新法,慢慢理顺了各个方面。如今,是时候解决东丰和南兆在边境骚扰的问题了。不解决这个问题,始终侵扰着我国的安宁。我们不想打仗,但该打还是要打。你这次去北疆,不要拘泥陈规,要见机行事。”
季昭消化着季翃话里的意思,下一步的具体行动在他心中渐渐明晰起来。
古连翘和陆伯嵩的车队赶到了。
他马上召集议事。
先做了布置,最后说:“皇上的意思是,局面刚稳定,最好避免大的对外冲突,因为采取强硬手段迟早会遭反噬,到时候只怕是内忧外患一个也搞不定。但东丰国和南兆国的骚扰必须要遏制。”
陆伯嵩心里有数,点头:“我们是一国敌二国,强敌环伺。硬拼,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始终是吃亏的,不划算。因此,强于己,就智取。先找出无赖东丰渗透南兆势力,让其脱钩,然后,再去对付软弱的南兆。
古连翘:“对,打破利益关系,这是我们解决外患的切入点和思路。”
季昭颇以为然:“我们不怕打硬仗,但能够用小面积流血,替代大面积流血,还是可行的。古连翘、陆伯嵩,你俩是朝廷大员,但这次行动皇上赋予我统一指挥的权力,这段时间委屈你们了。按照布置,你们到了南兆国,就开始分头行动吧!”
古连翘和陆伯嵩站立,抱拳:“臣领命!”
几日后,古连翘和陆伯嵩领着商队,过了云霄关隘,住进了财茂货栈。
萧大叔和萧婶儿见到古连翘,像见到亲人,赶紧叫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为他们接风洗尘。
财茂货栈本来是二进院落,前面临街,有餐馆,有住宿。
不临街的后院,楼下是库房,萧大叔、萧婶儿住楼上。
前不久,又在后院的基础上,延展出一个隐秘小院,古连翘、陆伯嵩一行就住在这个隐秘小院的楼上。
夜半。
月光被乌云吞没的刹那,萧大叔的烟袋锅子在墙根闪了三点火星。
齐荒像团裹着夜色的影子,暗金蟒纹在劲装下若隐若现,腰间别着个青铜酒樽翻进院墙。
如今,这位手握重兵的南兆国都统,却在古连翘面前跪下,恭敬抱拳,声音低沉如铁: “让古大人久等了。”
古连翘眯起双眼,借着微弱的灯笼光打量着好久不见的齐荒。
他依旧精悍内敛,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淬过火的刀刃。
连翘唇角一勾,抬手虚扶:“齐都统,不必多礼。”
齐荒微微颔首,语速极快:“承兴富和贺兰峻已被我用‘醉仙酿’放倒,现在捆得像粽子,丢在城南地窖里。”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过……贺兰峻醉倒前,曾含混提过‘东丰密探不止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