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九月初七,秋雨绵绵。
晨光熹微,秦王府中突传噩耗——
久病缠身的秦王,终是油尽灯枯,于寅时三刻溘然长逝,年仅二十有三。
其府中唯一姬妾——孺人乔氏,在哀伤过度之下,毅然追随秦王而去,方双十年华。
其母郑太后,则因丧子之痛,骤然吐血昏厥,虽经太医全力施救,但恐也时日无多。
承安帝闻听噩耗,悲痛欲绝,不仅罢朝十日,更是亲自主持秦王丧仪。
直至九月二十日,秦王的棺椁奉入皇陵地宫,乔氏则以继妃身份,常伴于秦王身侧。
承安帝为秦王亲定谥号,宣……
当日午时过半,距离京城三百里的覃台镇,一座僻静农家小院内。
秋雨潺潺,落叶缤纷,凉意渐浓。
“这天方才晴了两日,怎么又开始阴雨绵绵?真是没完没了啊!”
伴随着嘟囔之声,但见身着窄袖襦衫与麻布裙的乔棠,手提着圆桶,大步跑了进来。
她长发高绾,素面朝天,观之倒像一位做事利落的秀丽农妇。
“家中尚有食材,你怎地又出去?”
就在这时,一道温润如玉且饱含关切的男子声音缓缓传来。
内室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但见身着一袭靛蓝圆领长袍的秦王,满脸无奈地走了出来。
昔日的秦王,而今化名乔怀锦。
死遁离京之后,他与棠棠便暂且于覃台落脚,在此静候与母后团聚。
因皇帝之故,唯余夫妇二人,丫鬟与侍卫以及暗卫,皆不复跟随。
“我就去河边捉两条鱼,晚上给你熬些鱼汤,好好补补身子!”
乔棠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圆桶放下,里面恰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棠棠……”乔怀锦取出锦帕,为她细细擦拭着脸上的雨水。
“数日以来,皆是你一人忙活,你既不让我插手,那不妨买个丫鬟?”他随即提议。
他解毒不久,身体尚需调养,无论大事小事,棠棠都不让他动手一下。
“不要丫鬟!”乔棠一口拒绝。
“要买丫鬟的话……我又何必非得让兰杏离开呢?”她拍了拍胸口,“我一个人就行啦!”
洗衣做饭、种地打猎……这些小事情完全难不倒她!
“可是……我会心疼的……”乔怀锦执起乔棠的双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
精心养护三年的纤纤十指,不过十余日便略显粗糙,甚至泛红起泡。
“棠棠,你无需忧心银子,我们带出些许银票、首饰药材,他日母后也会携带盘缠。”
说话间,乔怀锦环顾四周,目光逐一扫过逼仄屋内的简陋桌椅。
“待到杓城,我们盖上一间宽敞舒适的宅子,再养一条看家护院的犬。”
“你……当真不回飞云寨看看吗?”
终于,乔怀锦按捺不住,还是问出这个萦绕他心头已久的问题。
于棠棠而言,此时回归飞云寨,是最正确且合心意的选择。
“……”乔棠沉默不语,随手拿起一个裂口酥梨,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就放入口中啃。
“这个……以后再说吧……”
她眼神飘忽,小声嘀咕:“怎么着也得先安顿好了,再回家看看……反正不着急的。”
岁岁曾经说过,权当她是远嫁女。
既如此,她总不能远嫁三年,却灰头土脸地回家……甚至连给孩子的见面礼都拿不出。
再者,怀锦与母亲……二人似乎都没有什么谋生本事。
飞云寨向来不养闲人……
“棠棠!有虫子!”
突然,乔怀锦猛然抬手,打落了乔棠手中刚啃两口的酥梨。
“这梨子坏了!里面已生虫,你快些将梨肉吐出!”他满脸急色道。
“哎呀!大惊小怪!”乔棠拂开他几欲伸进自己嘴里的手指,“不碍事,又毒不死人!”
“小时候我吃桃子,哇唔一口,将虫子脑袋咬断了,只剩身子蛄蛹……”
话未说完,乔棠戛然而止,眼中适时闪过一丝怀念之意。
彼时岁岁与柳岸见到那一幕,笑得直不起腰,接连数日都不愿吃桃子。
“怀锦,你先歇一会儿,我去把这两条鱼处理干净……”
话音未落,乔棠提着圆桶,头也不回地直奔小厨房而去。
“棠棠……”秦王欲跟上前劝慰,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棠棠自是思家心切,然当日绝情之语已说出口,她或觉无颜归家。
罢了……此事终须有人主动……
……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时至季冬下旬。
先帝发妻——母后皇太后郑氏,因丧子之痛缠绵病榻,薨逝于行宫,终年四旬有四。
承安帝大办丧仪,且昭告天下,大雍当行国丧一年,以示深切哀悼。
其为郑太后亲定谥号,孝懿……
腊月二十五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凛冽刺骨的北风呼啸而过。
这座孤零零的农家小院,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中,显得格外萧瑟。
“咳咳咳——”
昔日尊贵的郑太后,如今仅是一名普通妇人,自称为郑氏。
其身着紫绸绫双层袄,银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坐于炭盆旁取暖,却被呛得咳嗽不止。
“母后……母亲,您没事吧?”乔棠赶忙将炭盆稍稍往后挪动。
“无妨……”郑氏轻轻摇头,脸上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习惯就好了。”
毕竟素日在宫中所用,皆是最上等的银丝炭,燃烧时烟雾少且无异味。
正因如此,乍用黑炭,略有不适。
“棠棠……”一旁的乔怀锦开了口。
“近日大雪不停,不宜出门,恐怕我们需得等到开春,再往东境前行。”
“除此之外,还是要备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再买两个丫鬟,以及雇佣一名马夫。”
如若不然,母亲无人照顾,且总不能让棠棠一直驱赶马车。
此地不宜久留,离京城太近,万一走漏风声,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离开是必行之事。
北境不宁,南境湿热,唯有东境之地既远离京城又宜居宜业。
“棠棠,这些皆交于你。”郑氏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推至乔棠面前。
“这是?”乔棠得到示意,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当即被金光闪了双眼。
竟是满满一盒金锭!
“此乃安若鸢所赠……”郑氏转头望向窗外,目光似穿透糊窗的麻纸,赏看白雪皑皑。
“明争暗斗一辈子……可到头来为我雪中送炭之人……唯有她。”
那个女子聪明绝顶,手段了得,却有一颗宽宏大量的菩萨心……
“除夕之后,我们就离去吧……余生不再回来了。”郑氏喃喃道。
如今的郑国公府,唯余她那薄情寡义且自私自利的侄儿,于这京中,她已了无牵挂。
待她逝后,寻一山清水秀之地,永世与山川草木同眠。
倘若有来生,再也不入皇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