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夏末,风卷着沙砾抽打在中军帐上,像极了当年地堡城外的炮声。我蹲在篝火前翻动地图,指尖划过潼关险峻的轮廓,羊皮纸被烤得发脆,沙沙作响。
亲兵突然撩开帐帘,兜进来的夜风带来的冰凉虽不能驱除暑热,但却让烛火骤缩成豆点 —— 他怀里揣着的蜡丸密信还带着汗味,蜡丸裂开的瞬间,朱砂字迹在烛火下泛着血光。蜡丸里包裹着一张小纸团。撑开纸团,上面是黄矮子独有的,臭得离谱的字迹,一张巴掌大的纸上,歪歪扭扭的画着几个字。“幼西王,考城方向…… 郭王娘她来了。”
黄矮子派来的斥候细说了事情的经过。
他说王娘在后村镇遭遇奸人陷害,离村十里又遇到了追捕的清军,黄矮子带兵打败了清军,格杀了带兵的总兵官,导致行踪泄露,遭遇左宗棠的伏兵追击。一路可谓是步步惊心。
我下意识摸向胸口,那里藏着她绣的紫荆香囊,丝线早被汗渍浸得发暗。三年前离开妙西镇时,在她的闺房终究是跨过了红线,我问她后悔吗。她说崔莺莺也是这样。那日她塞给我这个香囊,说紫荆花开时便是团圆日,可如今豫西的山岭连棵活树都难寻。
“她怎么来了……” 我轻轻将字条凑近了烛火,看着它一点点的变成灰烬。帐外传来马嘶,是新征的伊犁马在刨地,它们还不懂这地界的风沙能磨碎铁蹄。
黄矮子的信里说,她遭遇变故,家道中落,为了寻我,带着两岁的稚童,一路从妙西镇踯躅西行,天可怜见,让她找到了在虞城县养伤的李蓉发,托付了幼儿,一心只想团聚。—— 这傻女人,你知道不想让孩子受罪,你可知道我也不想你受罪,你不知道如今太平军余部的旗号比催命符还狠。
烛台突然爆出火星,溅在地图的 “延安” 二字上。
我想起天京突围前忠王李秀成说的话:“有和,离开天京咱们就是流寇,拖家带口就是给清军送靶子。”他说得对,我当时还曾傻傻地想带走天京城内的老弱妇孺。可现实打醒了我。从天京突围到现在,身边跟随的弟兄渐次凋零,士卒已不满万,我拿什么给她安稳?
“王爷,左宗棠的骑兵已到祥符,离咱们还有八十里。”亲卫萧铁头递来的塘报上盖着的陕甘总督朱红大印,刺得眼睛生疼。这个汉子是忠心的,一直护卫在我身旁。
我盯着地图上蜿蜒的惠济河,那里本该是郭芙北上的必经之路,如今却画满了清军的黑豆 —— 左宗棠那老狐狸最擅长 “坚壁清野”“以静制动”,郭芙带着孩儿,怎么闯过那道铁索?
帐外突然传来争执声,原来是新来的捻军弟兄在与老太平军相互推让粮食。我掀开帐帘,看见月光下他们褴褛的衣襟里露出半截红绸 —— 那是当年太平军的号衣残片。
有个少年兵正把半块窝头掰给伤兵,那伤兵推拒间我分明看见了他衣襟里藏着的半块花布,想必那是他妻子留给他的念想吧。那伤兵见我在看他的花布,尴尬地解释道:“孩子没了,这是孩子襁褓上剪下来的......”我觉得有些眼酸。
旁边掰干粮的小兵,看见我连忙立正,露出冻裂的嘴唇:“王爷,听说王妃要来了?她带没带江南的糖糕?”
我喉头一紧,没有回答,转身回帐,怕在他们面前露出软弱。案几上放着李蓉发送来的农会名册,上面记着虞城县新收的流民数目,密密麻麻的名字像针一样扎眼。郭芙若来了,倒是该让她配合李蓉发管管这些杂事。
这样总好过跟着我们喝凉水啃硬饼?还有孩儿,都满周岁了,连口正经的米糊糊都喝不上……。
“王爷,斥候来报,郭王妃在惠济河遭伏击了!” 萧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黄矮子将军拼死突围,现在往西北方向撤,可清军追得紧……”
我猛地攥住案角的令旗,纸糊的旗面被攥得粉碎。惠济河离这里只有六十里,我只要带五百精锐骑兵连夜奔袭,就能把她抢回来。可帐外的伊犁马还没喂饱,左宗棠的主力就在祥符等着我们钻口袋,一旦我离开,这近万弟兄就得死在豫西的山沟里。
权柄这东西,真是越重越像绞索。当年在天京,我接过洪天王的令箭时,带兵出征时只觉得荣耀,如今才知道,每一道军令背后,都是无数个家庭的离散。郭芙啊郭芙,你可知我现在握着火漆印的手,比当年挨刀时抖得还厉害?
三更梆子响过,我终于在地图上划下箭头。郑州必须过,潼关也必须去,那是入陕的钥匙,也是摆脱追兵的唯一活路。我看看亲卫萧铁头,把一枚刻着 “紫荆” 的铜哨交给他:“你骑快马,追上黄矮子,把这哨子给郭王妃。”
铜哨在掌心焐得发烫,那是当年她亲手为我做的,说听见哨声就像我在身边。“告诉她,” 我的声音突然沙哑,心仿佛在滴血“孩儿该断乳了,让她带好孩子,别去打扰李蓉发管农会 —— 那些流民没饭吃,比我这当王爷的更需要她。”
萧铁头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问为什么不亲自去。我转身看向帐外,月光把将士们的影子投在营地上,像一排排插在土里的刀。“还有,” 我从腰间解下玉佩,放在铜哨边上,“让黄矮子把人马拉紧,七日内必须追上主力,再错过潼关的战机,我砍了他的脑袋。”我需要黄矮子这把大板斧,为我劈开通往陕甘的铁门。
玉佩上的 “和” 字只刻了一半,就像我和她的缘分,总被这该死的战事打断。萧铁头走后,我拿起狼毫,在代表黄矮子的红旗上重重写下 “速进” 二字,墨滴在羊皮纸上洇开,比蜡丸里的朱砂更像新鲜的血,就像她绣在香囊上的花瓣被炮火灼伤。
帐外的风更大了,吹得帅旗猎猎作响。我知道郭芙此刻一定在骂我狠心,可她不懂,当我接过幼西王印信的那天起,就不只是她的丈夫。案几上还放着百姓送来的野菜饼,掺着观音土,难以下咽,可我必须吃下去 —— 就像必须咽下想见她的念头。
权柄愈重,责任愈沉。这道理,是用无数弟兄的尸骨堆出来的。等打下潼关,等在延安扎下根,我会亲自去接她们母子,到那时,再把玉佩上的 “和” 字刻完,再给孩儿补上周岁的糖糕。只是不知,这烽火连天的岁月里,我们还有没有那样的时辰。
我吹灭烛火,摸黑走出帐外。将士们在寒风中露宿,却没人抱怨,看见我都挣扎着敬礼。我摆摆手,走到最前排,望着郭芙所在的东南方向 —— 那里只有沉沉的黑夜,和隐约传来风的啸叫,像极了厮杀声。
紫荆花啊,你若真有灵,就保佑她平安,保佑这仗早点打完吧。我在心里默念着,手却紧紧按在腰间的令箭上,那冰凉的触感提醒着我:在这乱世,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是千万人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