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暮春总带着股黏腻的燥意,街边槐树的白花刚落尽,新叶还未舒展,就被沸沸扬扬的童谣碾成了泥。
“荧惑守心,秦王暴毙!荧惑守心,天命当易——”
扎着羊角辫的孩童们拍着手在街巷间疯跑,泥点溅上粗布裤腿,却比往日更有精气神。卖饴糖的老汉攥着铜勺的手直抖,琥珀色的糖浆在青石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弧线,像极了昨夜他在城墙根看见的朱红符咒。
“都给我闭肛!”巡城卫的铜锣敲得山响,带队的什长抽出半幅竹简,“新律第三十七条,妄议天象者——”
话未说完,街角突然窜出个披头散发的方士,道袍上绣着的二十八宿图案已褪成灰白,却不妨碍他往空中抛撒一把朱砂:“上天示警!荧惑犯心宿,主天子失位——”
青铜剑鞘狠狠砸在方士后颈的瞬间,李岩正对着铜镜调整冕旒。十二道珠串在眼前晃出细碎的光斑,映得龙袍上的鎏金纹章忽明忽暗。镜中人眼角的细纹比昨日更深了些,他伸手按压太阳穴,指腹触到的却不是帝王的玉冠,而是穿越前那顶磨破边的牛仔帽边缘——错觉如潮水般退去,案头《甘石星经》的竹简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陛下,廷议时辰到了。”赵高的尖细嗓音隔着屏风传来,玉冠上的蝉纹配饰随他跪地的动作轻轻震颤,“左庶长言,今日若不诛方士,恐生民变。”
金銮殿的地砖泛着寒意,李岩踏上丹陛时,瞥见阶下群臣交头接耳的缝隙里,几个方士正被武士按在地上,道袍上的朱砂还未干透,在青砖上洇成暗红的花。
“诸位以为,荧惑守心是何征兆?”他抬手摘去冕旒,露出眉骨间那道只有近臣才知的浅色疤痕——那是昨夜在太学地宫,翻阅古籍时不慎被竹简划的。
“回陛下,”太卜令向前半步,龟甲在袖中哗啦作响,“《史记·天官书》有载,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
“够了。”李岩突然开口,殿内 echoed 般响起珠帘晃动的轻响。他转身走向墙壁上的巨幅星图,指尖掠过代表心宿的三颗红点,“孤问的是解法,不是死记硬背。”
右丞相李斯轻咳一声,广袖拂过腰间玉珏:“陛下明鉴,方士妖言惑众固当诛,但市井童谣能三日传遍八街九陌,背后或有推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低头不语的吕不韦旧党,“昔年吕不韦编《吕氏春秋》,曾言‘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此等谶纬……”
“丞相是说,孤的天命需要祥兆佐证?”李岩突然笑了,转身时袖中滑落半卷竹简,啪嗒一声掉在丹陛上。离得最近的廷尉连忙拾起来,却在展开的瞬间瞪大了眼睛——那是《甘石星经》的批注页,蝇头小楷写着“心宿二即天蝎座a星,距地约550光年”,旁侧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星系图。
“这……”廷尉的喉结上下滚动,竹简边缘的火漆印在他掌心烫出红痕,“陛下何时……”
李岩的瞳孔骤缩。这卷批注是他昨夜在太学地宫所写,用的是只有现代才有的横排格式,此刻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前朝古籍上。更诡异的是,那些字迹竟比他记忆中更深了些,像是被人用朱砂反复描过。
“此乃孤早年在邯郸为质时,一位方士所授。”他伸手接过竹简,指腹碾过“光年”二字,触感竟有些发潮,仿佛墨迹未干,“天道玄奇,岂是人言可尽?”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骚动,一名浑身汗湿的校尉踉跄着闯入:“陛下!城南发现刻字陨石!”
陨石坑周围还冒着热气,焦黑的石块上“始皇帝死而地分”八个大字刺得人眼眶生疼。李岩蹲下身,指尖蹭过石面——温度不对,陨石落地该有的灼伤感竟像是人为烘烤出来的。更奇怪的是,“死”字的写法并非秦隶,而是他前日刚在太学推行的简体字。
“陛下,这是天罚啊!”跟在身后的方士突然跪地,额头顶着滚烫的泥土,“自陛下停修长城、废连坐法以来,已触怒上天——”
“触怒上天的是你。”李岩突然揪住方士的道袍,将他按在陨石上,“孤问你,陨石坠落时,你可见火光?”
“这……”
“陨石穿大气层,当有火光如昼,且落地时必引发巨响。”李岩的声音冷下来,“但昨夜至今,咸阳城无人见火光、闻巨响,你可知为何?”他猛地扯开方士的衣领,露出里面暗绣的吕字纹样,“因为这石头,是你等从骊山工坊偷运出来的!”
方士瞳孔剧缩的瞬间,李岩已抽出腰间玉柄短剑,剑尖挑开陨石表层——底下露出的,竟是新刻的秦隶痕迹。周围的士兵倒吸冷气,李斯立刻会意,挥手示意将方士拖走。
“陛下明察秋毫。”待人群退去,李斯才低声道,“此等伎俩,倒像是……”
“像是知道孤的底细。”李岩望着天际逐渐亮起的启明星,忽然想起穿越初至时,在咸阳宫铜镜里看见的那双眼睛——不属于嬴政,却与他记忆中某个考古纪录片里的秦朝史官极为相似。他摸出袖中另一卷竹简,那是今早从太学书库找到的,《甘石星经》同一页的批注,字迹与他的现代笔记分毫不差,却多了句用朱砂写的警告:“勿改星图,勿触天机。”
夜风卷起他的袍角,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李岩突然转身,目光扫过暗影里的飞檐斗拱。他知道,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还有另一双眼睛在盯着他,那些童谣、陨石、古籍批注,都只是开始。
“传令下去,”他将竹简收入袖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太学书库即日起闭库整顿,所有古籍重新核对刊刻。另外……”他顿了顿,望向东南方的天空,那里有颗黯淡的星正在升起,“命徐福加快筹备东渡,三日内必须出海。”
李斯领命而去的脚步声渐远,李岩独自站在陨石坑旁,直到晨曦染红天际。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石,在掌心碾成粉末——石粉里混着细小的朱砂颗粒,正是今早那方士撒的那种。而在石粉剥落处,隐约可见半道现代才有的标点符号,像个嘲讽的逗号,悬在古老的谶语末尾。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新的童谣又在街巷间响起:“荧惑走,秦王留,金銮殿里藏星斗——”李岩攥紧碎石,指甲刺进掌心。他知道,真正的危机,从来不是天象,而是藏在人心深处,那个与他同样知晓“荧惑守心”真相的人。
天光大亮时,赵高捧着新熨烫的龙袍走来,却见陛下对着东方出神,指尖还沾着暗红的石粉,像极了穿越时空的血滴。而在陛下身后的陨石坑中,晨露正顺着“死”字的笔画蜿蜒而下,将简体字的笔画晕染成古老的籀文,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诡谲的结。
街角卖饴糖的老汉看着远去的皇家车架,忽然想起方才给孩童们分糖时,有个戴斗笠的陌生人往他钱袋里塞了枚铜钱。此刻摊开掌心,铜绿斑驳的钱币上竟刻着“西元2025”字样,边缘还有行极小的英文:“don't trust the st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