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夏天,年年来得晚,走得急,说冷就冷起来了。
山湾村如今变了样,又不能说完全变了样。
村口的柏油路修得比机场跑道还平整,但进了村,依旧是那几排红砖瓦房,甚至连那几棵老榆树都没挪窝。村口还多了些个不起眼的岗亭,里面坐着的也不是看门大爷,而是几个腰杆笔直、眼神像鹰一样的年轻人。
这地方,如今成了全球卫星地图上的一块空白区,放大看,就是一片模糊的马赛克。
陆青山穿着件洗得泄了形的大背心,脚上趿拉着塑料拖鞋,正蹲在自己家大院子里,跟赵铁柱、刘富贵摆弄烤架子和炭火,打算烤一只全羊。
“柱子,调调火,大了。”陆青山拿蒲扇拍了拍烟,“这羊得慢火烤,把油逼出来才香。”
赵铁柱比几年前更壮了,像座黑铁塔。他两个手指夹着把形状古怪的短刀,边拉风箱边转烤架,还时不时给羊身上改花刀,忙够呛。他憨笑着:“哥,俺这手劲儿拉起风来,你知道,收不住。”
旁边刘富贵正给金虎梳毛。金虎老了,牙掉了两颗,趴在树荫下懒洋洋地哼哼,只有那双眼睛偶尔睁开,还能看出它祖上那股在西伯利亚雪原上撕咬狼群的凶光。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后面跟着两辆路虎,不管不顾一路闯到了院门口。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潮牌、戴着墨镜的年轻人。领头的一个染着黄毛,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脸的不耐烦。
“哎,老乡!”黄毛隔着篱笆墙喊,“听说这块地风水好,我们要盖个度假村。谁是管事的?出来聊聊价钱。”
陆青山没抬头,依旧扇着扇子:“这地不卖,私人住宅。”
“私人?”黄毛乐了,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满是轻蔑的眼,“哥们儿,你知道我是谁吗?京城王家听说过没?别给脸不要脸。给你个百八十万的,赶紧搬走,别耽误小爷我看风景。”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跟着起哄:“就是,看你这穷酸样,这辈子没见过一百万吧?拿着钱去县城买个楼不好吗?”
赵铁柱手里的刀顿了一下。
他站起身,那一米九几的大块头往那一杵,阴影直接把那几个人盖住了。
“哥,扔出去?”赵铁柱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要不要扔垃圾。
“别动粗,吓着孩子。”陆青山摆摆手,站起身,从兜里摸出一包五块钱的红梅软包香烟,抽出一根递过去,“小伙子,火气别这么大。这山里蚊子多,抽根烟熏熏。”
黄毛一巴掌打掉陆青山手里的烟:“抽这破烂玩意儿?也不怕烂肺!”
烟掉在地上,沾了土。
陆青山也不恼,换了一根,自己叼在嘴上。
就在黄毛准备再骂两句的时候,他那个一直没说话、盯着赵铁柱手里那把刀看的同伴,突然脸色煞白,猛地拉了一下黄毛的袖子。
“王哥……别……别说了。”
“干嘛?”黄毛不爽地甩开手。
同伴哆哆嗦嗦地指着赵铁柱刚才插在木桩上的那把刀:“你看那刀柄上的字……”
黄毛眯着眼凑过去一看。
刀柄是某种灰黑色的金属,上面刻着一串俄文,还有一行小字:【赠予最尊贵的陆先生——苏霍伊设计局,1992】。
“一把破刀有什么好看的?”黄毛不识货。
同伴都要哭了,声音压得极低:“那是钛合金的!苏霍伊是造战斗机的!还有……你看那个晾衣服的杆子……”
院子里横着一根黑乎乎的杆子,上面挂着陆青山的大裤衩和赵铁柱的汗衫。
“那杆子怎么了?”
“那是碳纤维!航天级的!我看过内参,那是给火箭做整流罩的材料!他们拿来晾裤衩?!”
黄毛愣住了,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就在这时,远处尘土飞扬。
一列黑色的红旗车队开了过来。这回不是硬闯,而是整整齐齐地停在路边。车刚停稳,十几个穿着黑西装的保镖立刻下车警戒,气场强得让人窒息。
中间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一条锃亮的皮鞋迈了出来。
林月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意大利手工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股子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压,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现在是华夏控股的执行董事,跺一跺脚,全球股市都要颤三颤的人物。
黄毛这回认出来了。他在财经杂志和自家老头子的书房里见过这人的照片。
“林……林董?!”黄毛腿一软,差点跪下。他爹见着这位都得点头哈腰,自己今天这是撞到哪路神仙了?
他赶紧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刚想凑上去喊声叔,却见那个不可一世的林董,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路小跑冲进了那个大院子。
“姐夫!姐夫!”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商业巨鳄,这会儿笑得像个二百五,直接把几万块的西装外套一脱,袖子一挽:“羊烤好没?我都馋一路了!特意带了两瓶好酒,今儿非得喝个痛快!”
林月强跑到陆青山面前,熟练地接过蒲扇,蹲在那个“土包子”旁边扇风。
黄毛几个人彻底石化了。
姐夫?
能让林月强当跟班扇扇子的人,普天之下……
那个名字像一道炸雷,在黄毛脑子里炸响。
陆青山。
那个隐退江湖,却依然掌控着世界大半数财富流向的“传奇”。
“扑通”。
黄毛真跪了。
陆青山瞥了一眼门口那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年轻人,把刚才那根烟点着,吸了一口。
“月强,那几个孩子想买咱们这院子。”陆青山慢悠悠地说。
林月强手里的蒲扇停了,转过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冷得像刀子:“买?把你们家老头子叫来,问问他敢不敢买!”
“陆先生!我们错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黄毛在那磕头如捣蒜,“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陆青山笑了笑,走过去,把那包五块钱的烟塞进黄毛的上衣口袋。
“年轻人,别太狂。”陆青山拍了拍那张惨白的脸,“这山里的树,哪怕是枯了,根也扎得比你们深。回去吧,以后别开这种车进干饭盆山里,吵着老乡睡觉。”
几个人连滚带爬地上了车,逃命似的跑了。
“姐夫,你就是脾气太好。”林月强哼了一声,“换我当年的脾气,非得把他们腿打折。”
“都当大老板了,还这么大杀气。”陆青山切下一块滋滋冒油带皮的羊腿肉,塞进嘴里,“杀气太重,肉就不香了。吃!”
……
日子像流水,过得快,也过得慢。
陆青山成了真正的候鸟。
秋天,他在大理洱海边的院子里喝茶,看着苍山顶上的雪线一点点压下来;冬天,他飞回港岛石澳的大宅,陪着已经上中学的陆晓雪练琴。
他不怎么见客,电话也常年关机。
但在某个深秋的午后,大理古街茶馆的一间不起眼的茶室里,还是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个长相清奇、个子不高的中年人,如今国内互联网行业的领头羊。但他此刻满脸愁容,头发都白了不少。
“陆先生,我是真没办法了。”马总捧着茶杯,手有点抖,“华尔街那帮人联合起来搞恶意收购,我的投票权快保不住了。如果这次输了,咱们国内的互联网入口,就全是美国人的了。”
陆青山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
“大卫最近是不是太闲了?”陆青山突然问了一句。
马总一愣。
陆青山拿起那个老式诺基亚,拨了个号码。电话那头几乎是秒接。
“老板!您终于给我打电话了!我想死您了!”大卫的声音从大洋彼岸传来,兴奋得像个孩子。他现在是摩根高盛的合伙人,华尔街的顶级大佬。
“大卫,听说你在搞我的小朋友?”陆青山语气平淡,“那个姓马的,是我老乡。”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紧接着是大卫慌乱的声音:“误会!老板,那是下面的基金经理不懂事!我不知道那是您的人!我马上处理!五分钟……不,三分钟!所有收购邀约全部撤回!我让他们公开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陆青山挂断电话,“告诉张倩如和李俊杰两口子,多统一思想,吃相别太难看。”
放下电话,陆青山给目瞪口呆的马总倒了杯茶。
“行了,事平了。”
马总激动的眼眶发红,站起身就要鞠躬:“陆先生,您这是救了我的命!您想要多少股份?我给您……”
“我不要股份,也不要钱。”陆青山打断他,“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好好搞技术。”陆青山看着他,“别光想着搞那点流量变现,拿钱生钱。把技术算法和服务售后搞上去,别让外国人以后卡咱们的脖子。这就是给我的回报。”
马总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时,步履坚定。
……
除夕。京城,富强胡同23号。
大红灯笼挂满了回廊,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
屋里热气腾腾,圆桌上摆满了菜。
陆青河特意从海南赶回来,虽然头发稀疏了点,但精神头不错。他兴奋地拿出一小袋米:“哥!这是袁老最新的成果,亩产又破纪录了!现在咱们国家的粮仓,稳得像泰山!”
二姐陆芳穿着一身时髦的法式大衣,正跟大姐陆红和沙特回来的陆青军,显摆她在巴黎开的特产店:“那帮法国人,现在排着队买咱们的香菇酱和丝绸,拦都拦不住!”
父母年纪大了,大哥陆青原陪着二老,坐在主位上乐呵呵地看着满堂儿孙。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联播。
“插播一条快讯:我国‘星汉六号’火星载人探测器成功着陆,传回了第一张高清地表照片……”
画面上,那个巨大的着陆器侧面,印着国旗和“星汉科技”四个汉字,在红色的火星荒原上熠熠生辉。
陆青山看着电视,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他留给未来的礼物。
吃完饺子,放完鞭炮,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林月娥披着件厚披肩,走到陆青山身边。她保养得极好,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个温柔的女人,只在她眼角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笑纹。
“想什么呢?”林月娥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想咱们这辈子。”陆青山指了指天上的烟花,“媳妇儿,你说,我把那几万亿都捐了,把那么大的权都交了,你后悔不?”
林月娥靠在他肩膀上,看着窗户里那一屋子的欢声笑语。
“钱是冷的,人是热的。”她轻声说,“你在我们身边,你看晓雪每天过得多开心,看爸妈身体多硬朗。这万家灯火里的安稳日子,才是你这辈子做得最大、最赚的一笔生意。”
陆青山笑了,眼眶微热。
他松开手,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那是他重生回来的第一天,用来记录前世记忆和今生规划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机遇、危机、仇人、布局。
如今,纸页已经发脆了。
陆青山拿起日记本,走到院子里的火盆边。
火苗还在跳动。
他没有犹豫,把日记本扔了进去。
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那些关于前世的苦难、关于今生的算计,都在这一刻化为了灰烬。随着一阵风,飘散在京城的夜空中。
前世已了,今生无憾。
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悔恨和野心的重生者,他只是陆青山。
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在历史的洪流中,为这个国家撑起了一把伞的普通人。
“青山!快进来看春晚!快到晓雪的节目了,要弹琴了!”屋里传来林月娥的呼唤。
“来了!”
陆青山拍了拍手上的灰,整了整衣领,转身大步走向那扇透着暖光的门。
风雪停歇,夜空澄澈。
头顶之上,星汉灿烂。
(全书完)